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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尚式形意解「拳禪合一」预练功先懂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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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尚式形意解「拳禪合一」(1)

稱形意拳為拳禪合一,大約是二十世紀十年代,形意拳進入大城市,叫響了這個說法。但形意拳遵循的是道家,想有進境,總要從「練精化氣,練氣化神,練神還虛」上落實,禪是佛家,怎麼也有了關係?

我的體會是,不是拳學,而是教學。老輩的拳師,像薛顛,孫祿堂那樣文武全才,功夫好文采也好的,畢竟是少數,但一代代傳人照樣教出來,是什麼道理?因為學拳講究悟性,不用給整套理論,給個話頭,一句話就悟進去了,什麼都能明白,這一點與禪宗相似。禪宗有句話叫「三藏十二部,曹溪一句亡」,佛經有百萬卷,但其中的意思六祖惠能一句話就表達清楚了,這句話叫口訣。比如我第一位師傅唐維祿,曾幾次代薛顛比武,應該說精於技擊。練拳並不等於比武,功夫好相當於一個人有家產,比武相當於會不會投資,從功夫好到善比武,還得要一番苦悟。唐師一天手裡抬著東西,身邊有人一個趔且,唐師沒法用手扶他,情急之下,用胯拱了他一下,那人沒摔倒,唐師也悟了,從此比武得心應手。薛顛是李存義事業的繼承者,李存義去世後,薛顛就任國術館館長,國術館有幾位名宿不服氣,算起來還是長輩,非要跟薛顛較量,薛顛只能推諉。因為只要一動手,不管輸贏,國術館都將大亂。

這個死扣只能讓第三者去解。唐維祿說:「薛顛的武功高我數倍,您能不能先打敗我呢?」與一名宿約定私下比武。唐師對這類爭名的人很蔑視,穿著拖鞋去了,一招就分出了勝負,那幾位便不再鬧了。光有功夫還不夠,掌握了比武的竅門,方能有此效果。我的第二位師傅尚雲祥,是個所學非常雜的人,什麼拳他一看就明白底細,瞞不住他,有時用別的拳參照著講解形意。照理說,如果得不到口訣,光看看架勢,是明白不了的,但見了尚師,就知道世上的確有能「偷拳」的人。當然,這是他有了形意的一門深入,悟出來了,所以能觸類旁通。

尚師一次跟我打趣:「什麼叫練拳練出來了?就是自己能創拳了。你給我編個口訣聽聽。」跟老輩人學,得連掏帶挖,我雖然創不出來,但為了引他教我,也編了一個,關於形意蛇形的:「背張腹緊,磨膝蓋;渾身腱子,蹭勁走。」他對我的評語是:「一點小體會,不是大東西。」講:「你瞧程廷華編得多好,別人都說,打人如親嘴,也就是窮追不捨的意思,他卻說,練拳如親嘴。」尚師解釋,男女嘴一碰,立刻感覺不同,練拳光練勁不行,身心得起變化,這個「練拳如親嘴」,把「練精化氣,練氣化神,練神還虛」的大道理一下子就說通了。

尚雲祥曾用形意拳口訣與程廷華交換八卦掌口訣,發現最精粹處是相通的,因為有這一段因緣,照理,尚式形意與程派八卦的門人可以互稱兄弟。尚雲祥向幾個早期門人完整地教過程派八卦。我沒有傳承尚師的這一路武功,但他對我說過,一般人練八卦,都容易把八卦練「賊」了。其實八卦掌是雄赳赳的,關鍵要從「雙換掌」這一招裡練出來,因為這一招容易體會出「勁力周全」四字。尚師講,程廷華打八卦,勁力渾身鼓蕩,感覺不到他在打,只感到他在動。大蟒蛇從頭到尾都蹭著勁,才能爬動得起來,這種威勢,又怎是打一拳踹一腳所能比?形意拳古傳歌訣中有一句「硬退硬進無遮攔」,說的就是這種勁力周全的威勢,不用掄膊打,只要一動就有很大的衝撞力,對手困不住你也防不住你,「硬」字是「斷然」之意。也有「硬打硬進無遮攔」的說法,「打」字不準確,照字面理解就把形意拳說低級了,顯得蠻橫,「硬」字也容易被誤解成胳膊拳頭硬,一邊挨打一邊進攻。「硬退硬進」就有道理,把「退」字放在前頭,因為形意拳看似剛猛,實則以「顧」法為根本。顧為退,能不被人降住,方能降人。

老輩拳師多居鄉野,文化程度不高,所傳承的古歌訣多字詞粗陋,大致意思是不錯的,但無法一個字一個字的揣摩,一定得常年跟隨在他們身邊,從身教上學。他們也不太愛解釋古傳歌訣,只叫門人硬背下來去悟,但那些古歌訣不經點撥,是悟不出來的。脫離開那些歌訣,他們不經意說的話,才是自己真正的體會,非常真切,往往比古傳歌訣還要好。可惜門人沒有整理成文字的意識,產生出更鮮活的歌訣,只對古傳歌訣寶貝得不得了,這是形意拳的「水土流失」。當然他們說話,也往往用自己最熟悉的方言來講。比如唐維祿,說打崩拳要「抽筋」。我是他徒弟,我明白,別人就難懂了,沒法傳播。像尚雲祥這樣能在形意拳中開了尚式一派,首先表明他注重實際,不為古傳歌訣所約束。其實古傳歌訣是怎麼來的?也不是先有歌訣,而是根據實際來的。學拳之悟,不是悟古歌訣,也不是悟老師的口訣,而是藉著歌訣口訣,有了契機,悟出產生歌訣的東西。把握住了根本,自己編兩句口訣又算什麼難事,大海中濺起點水花而已。所以尚雲祥說,能創拳的人才是練出來的人──這不是玩笑話。

再舉一個讀者親自就可以印證的例子,明白了要勁力周全,功夫用雙換掌能練出來,用蛇形也能練出來。「只動不打」是程派八卦的練功口訣,「硬退硬進無遮攔」是形意的古歌訣,尚雲祥還有「練拳要學瞎子走路」的竅門,說瞎子走路身子前後都提著小心,從頭到腳都有反應,練拳不是練拳頭,而是全身敏感──千說萬說,都是一個道理,就看作徒弟的能應上哪句話的口味。

以上對「拳禪合一」舉了點例子,不成條理,只望能稍稍說明。另,在武魂發表文章以來,受武術愛好者的來信來訪,有殷切者也有強求者,我沒有武術班也不為圖虛名,年老昏沉,無力授徒,還望見諒。我當年拜師尚雲祥,是以「學成後不收徒」為先決條件的,就讓我這一支衰落下去吧。但尚師的拳法不能衰,請諒解我目前只選擇以文會友的方式吧。

以尚式形意解「拳禪合一」(2)

在上一期武魂上以尚式形意解「拳禪合一」,猶有未盡,此次以樁功舉例。舊時候學武,總是講拳的多,說功的少。學到拳的是學生,學到功的是徒弟。學到形意的樁功很難,不願意傳,讓你一站,說點「放鬆」一類的話,就不管了。

比如站渾元樁,都知道兩眼不是平視,要微微上瞟,但瞟什麼?瞟來作什麼?能回答出這兩個問題,才是李存義的徒弟,否則他老人家開國術館,一班一班教的學生很多。

按照李存義的樁法,小腦,腎,性腺都得到開發。所謂「形意一年打死人」,不是說招法厲害,是說形意能令人短期內由弱變強,精力無窮,是體能厲害。還有一點,叫「傳徒先傳藥」。武家是有藥方的,有練功的有救命的,自稱是某某的徒弟,先得拿出幾張藥方。唐維祿便有李存義傳的「五行丹」作憑證,此藥化為膏質是一種用法,化為丹質又是一種用法。

收徒弟得有用。我所接觸的李存義的幾個徒弟,都不是嚴格意義上光大師門的人。唐維祿由於後天條件局限,還有性格使然,他可以暗中幫助師兄弟,自己卻不是獨領風騷的棟樑;尚雲祥有自己的路要走,在李存義的教法上別出新意,所傳不是李存義的原樣;可以說薛顛是李存義教出來的最「有用」的徒弟,坐鎮國術館,廣傳形意拳,可惜由於特殊緣故(以後另寫文講述),不用老師的名號。

得到一個徒弟很難,總是這有缺點、那有遺憾,但要真得到一個好的,門庭立刻就能興盛起來。有的時候師徒感情太好了,也不行。規矩越大越能教出徒弟來,人跟人關係一密切,就缺乏一教一學的那種刺激性了。拳不是講的,要靠刺激,少了這份敏感,就什麼都教不出來了。

所謂「練武半輩子,一句話教給徒弟」,並沒有一句固定的話,指不定那句話刺激到他,一下就明白了,這就是禪吧?我從唐維祿門下轉投尚雲祥,並不是唐師沒本事教我,是我跟他太好了。我算富家子弟,容易驕狂懈怠,離開家一個人到北京來找尚雲祥,心情使然,就能學進東西了。尚雲祥有為師之道,教徒弟跟釣魚似的。咬不上他的鉤,他就嘻嘻哈哈,一點都不解釋,令人著急;咬上了他的鉤,他就狠勁一拽,一句話說透。我一直很感謝唐師的安排。老輩武師就是這樣,一旦認你作了徒弟,就只為你好,非常無私。

我到了北京後,唐師還總來看我。他不坐火車,都是從寧河一晚上走來的,這份師恩太厚了。唐師腿功好,孫祿堂腿功好,由於兩人名字都有「祿」字,一度被稱為「二祿」。最終孫祿堂成名成家,唐維祿被世人遺忘,但孫祿堂的門下應該記得這一說法。

孫祿堂的腿功,是新聞事件。他和一位要人坐敞篷汽車,逆風而行,車速很快。那人頭上戴著巴拿馬草帽,被風吹走。孫祿堂跳下車追到草帽後再追汽車,司機還沒意識到有人跳車,他就已經回到車上──此事當時有幾家報紙報導。唐師要是有一件名動天下的事,也不會老死鄉野。不過光靠驚世駭俗也不行。孫祿堂文武全才,樣樣都好,的確是大家。一個練武的人,得什麼都會,方能有大用。

唐師所傳的樁功,有一個要點,時常渾身抖一抖。傳說狗熊冬眠的時候,每隔幾天,它就自發性地渾身顫抖,否則僵滯不動,身體要有問題。同樣,站樁為什麼站不下去?就是缺這一抖。很細緻很輕微地抖抖,就能夠享受樁功,養生了。另外,其實比武發力,也就是這麼一抖擻。如果有讀者從此受益,就向旁人傳一傳唐師的名吧。

薛顛傳的樁功,一個練法是,小肚子像打太極拳一般,很慢很沉著地張出,再很慢很沉著地縮回,帶動全身,配合上呼吸,不是意守丹田,而是氣息在丹田中來去。這個方法,可以壯陽,腎虛,滴漏的毛病都能治好。另外打拳也要這樣,出拳時肚子也微微頂一下,收拳時肚子微微斂一下,好像是第三個拳頭,多出了一個肚子,不局限在兩隻手上,三點成面,勁就容易整了。還有一個方法,站樁先正尾椎,尾椎很重要,心情不好時,按摩一下尾椎,就會緩解。從尾椎一節一節脊椎骨頂上去,直到後腦,脊椎自然會反弓,腦袋自然會後仰,兩手自然會高抬,然後下巴向前一鉤,手按下,脊椎骨一節一節退下來。如此反覆練習,會有奇效。脊椎就是一條大龍,它有了勁力,比武時方能有「神變」。

注意,這三個樁功都是動的,不過很慢很微,外人看不出來。薛顛說的好,樁功是「慢練」。這些都是入門的巧計,一練就會有效果,但畢竟屬於形意的基本功,練功夫的「功夫」,指的還不是這個。至於如何再向上練,薛顛和唐維祿都各有路數。尚雲祥把這些方法都跳開,站樁死站著不動,是錯誤的,但他就傳了一個不動的。一次我站樁,他問我:「你抱過女人沒有?」我就明白了。這個「抱」字,不是兩條胳膊使勁,而是抱進懷裡,整個身體都要迎上去。這是對站樁「拿勁」的比喻,拿住了這個勁,一站就能滋養人。一天我站樁,尚雲祥說:「你給我這麼呆著!」這一個「呆」字,一下子就讓我站「進」去了(沒法形容,只能這麼說)。後來他對我說:「你怎麼還在這呆著?走吧!」身體一下就「開」了。形意是用身體「想」,開悟不是腦子明白,而是身體明白。與禪的「言下頓悟」相似,等身體有了悟性,聽到一句話就有反應,就像馬挨了一鞭子,體能立刻勃發出來了──尚式形意發揚的是這種教法。

以尚式形意解「拳禪合一」(3)

開武館,這是民國出現的形式。在這之前,中華民國要麼是禁武,要麼是拳團,就是操練一點實戰格鬥,目的也只是為了對付土匪,離武術的精深處較遠。凡是武師真傳的,人數一定不會很多,三五個人,才能忙得過來,教得透。廣收門徒,往往就會出現「教拳的多,傳功的少;講招的多,傳理的少」的情況。其實,這不是武師們不實在,而是因為功、理是很「身體化」的東西,得身教方能體會得出,講則講不明白,靠著在練武場上喊幾句口訣,即便是古代秘傳真實不虛,做學生的也很難體會。禪宗宣揚「以心傳心」,就是這個道理。要打到學生心裡去,一下子激發他,「以口傳口」是不行的。我們年輕時(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武術書,你們看了後,有沒有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總用「口令」來標示動作,或是標榜「可用於軍營練兵」。那時民族危機,國外侵略,武術界的口號叫「強國強種」,希望能為國出力,訓練部隊上陣殺敵,所以許多拳種在教授時一切趨於簡化,嚮往能一教七八百人,一蹴而就,速成。我的老師尚雲祥(尚升,字雲祥),是個外柔內剛的人,處世精明,不受人騙,可同時又很理想主義。我認識他時,他已八十出頭,仍時常像青年一樣爆發很大熱情。他很愛國,盼望國家打勝仗,教形意拳時,企圖一說,聽的人轉身上戰場,就能用上。

形意拳傳說起源於岳飛,本就是南宋時代用來訓練士兵的。一定要讓形意拳在現代發揮軍事作用──當時老一輩拳師都在動這份腦筋。練武術的都愛國,當時管武術叫「國術」。李存義說:「形意拳叫國術,就要保家衛國。」李存義本身就親自上戰場,當國術館館長時一直琢磨形意拳的軍體化和速成法。尚雲祥延續李存義的道路,接著向這方面嘗試,晚期所教的拳有了簡化的傾向。他這個「簡」不是簡化拳招,而是想,說一句話,片刻間便令人功夫上身。後來發現不行,因為每一個人的身體素質,智商悟性良莠不齊,內家拳的要點不在拳招,在於「神氣」──這種非常靈性的東西,不是動作,無法按照「口令」操習。而且簡化之後發現對人的悟性更高,學起來更難。訓練戰士,還不如按部就班,繁一點好。雖然此路不通,尚式形意沒有成為「軍體拳」,卻從此形成了一種教學風格,拳理一語道破,發揮身教的刺激性。言教總是用眾多的比喻,搞修辭,讓人聽得津津有味,身教則乾脆俐落,一個眼神,比劃一下便令徒弟悟進去。學武還是要重身教,也正因為重身教,所以有些行為與禪相似。禪宗有「話頭」,就是突然一句話把人整個思維都打亂,就開悟了。這個「話頭」從書上看,沒有用,得真人和真人地衝突。尚式形意也有這種「給句話」,這句話本身可能有意義,可能也沒意義,就是為了刺激。

先舉一個有意義的。有一個跟日本人打過仗的軍官(忘記叫什麼,很有名的一個人),是個彪形大漢,會使雙刀,聽說尚雲祥研究一種能夠速成的拳術,就來拜訪。他是真正上過戰場、肉搏過的人,雖然只是粗通拳腳,但這種人反應極其敏捷,一般練武的人對付不了他的,這就是「上一次戰場,抵十年功夫」的道理。他一副生龍活虎的勁頭,周圍有什麼動靜,他脖子本能地一激靈,視線就對了上去,真跟野獸一般。他為自己的反應能力很得意,說:「我這怎麼樣?」尚雲祥說:「很不一般。但你這,反應是反應,反擊是反擊,沒用呀!」他很不服氣,尚雲祥說:「我教給你一個反應和反擊在一塊的法子,好不好?」尚雲祥就對他說了一句話。聽完了這句話,軍官就服了,說這個法子太好了,用到戰場上,孬種就成好漢了,非要每個月發尚雲祥一份軍餉,尚雲祥沒要。但那個軍官還真給尚雲祥發了三、四個月的軍餉,退回去又送來,最後一個月是從南方寄過來的,那軍官後來也許戰死了、也許落魄了。至於那三、四個月的軍餉是軍官個人付的,還是國家部隊上給尚雲祥設了個編製,就不清楚了。尚雲祥對軍官說的這句話,是有確切含義的,是個竅門。形意拳有練法、打法、演法(表演)三種變化,尚雲祥說的這句話屬於打法。一個軍人上了幾次戰場,對於實戰肯定比常人領悟得多,但形意拳的打法,是經過了近兩百年,幾代人,上萬次比武積累出來的經驗,比一個人幾次實戰的經驗肯定要高超,確實有道理,所以能讓那個軍官一下子就折服了。也正是因為那軍官自身有體會,所以一點就透,說給練了十年形意拳的人,可能都沒這效果。不過形意拳的打法,屬於用,其中竅門說上十分鐘,就都說清楚了,不是功夫,只能說是技巧。有功夫上身,才是武術。光把形意拳的打法,用到戰場上,拼一會刺刀還管用,因為比敵人巧,但上戰場時間一長,就不是拼招了,而是拼體能,就必得有功夫。

就是這個問題解決不了──如何讓功夫迅速上身,,一下子教會許多人?前輩拳師憂國憂民,是在很費心地想這個問題,不是造成個「速成」的幌子騙錢。我可以肯定地說,功夫是不能速成的,能速成的是打法,但沒有功夫,只有打法,也就只能欺負欺負普通人,上不了檯面。尚式形意追求「功夫速成」,但也要慢慢地練。俗話說「太極十年不出門,形意一年打死人」,練太極拳,要像煮中藥似的,讓藥性慢慢發揮,功夫最終才能有大的成就。形意拳猶如煉鋼似的,一開始要猛火急燒,把鐵礦雜質都去掉,所以得猛練。可是有沒有仔細想過,猛練,練的是什麼?形意拳姿勢簡單,五行十二形,一個下午就能學會,為什麼開始時,一個劈拳要練上一年(天資絕佳又正好處於16~24歲青春旺盛期的人,也要練上4個月)?肯定不是練姿勢,不是練打法,不是練發力。形意五行拳的順序,是金木水火土,對應上劈崩鑽炮橫,為什麼首先要練劈拳?不會因為它正好處於五行的第一位。為什麼剛練劈拳的時候,最好能三四百米一路打下去,要這麼開闊的空間?練好了劈拳,為什麼自發性地就會打虎形了?練成劈拳後,按照五行的順序應該練崩拳了,但為什麼要接著練鑽拳?鑽拳的步法為什麼是螺旋前進?不從技擊,從健身的方面想想?崩拳的「崩」字怎麼解釋,就是一崩勁嗎?其實崩拳的妙處在於張馳。炮拳總是雙臂一磕,只有出手沒有收手,練出兩條硬胳膊,胡亂一碰,別人就痛,的確可以「硬打硬進」,但炮拳就是練胳膊嗎?其實炮拳有隱蔽的收手,這才是炮拳所要練的精要。橫拳有不可思議的境界,到什麼時候方能體會到?上面這些問題,尚式形意用一句話就可以回答,這句話是有實在含義的。如果一個人練了很長時間的形意拳,但是不得法,一聽這句話,真是非常舒暢,的確感到好像在瞬間就長了功夫,但這只是在身上通了,身體感覺對了,以後就能自行進修了,但功夫還是得練才能出來。其實何止「太極十年不出門」,形意也要十年不出門。猛練,往往還沒一拳打死了人,就先把自己打死了,因為強盛很容易,但要小心「盛極而衰」。強盛了之後,不知調養,精氣神會江河奔流般地消耗,練武是強身,但往往練武之人會短壽,一過壯年衰老得厲害。以前練武之人四處尋訪,就是要找名師解決這個「盛極而衰」的問題,所以練出功夫後,不知道還有這一檔子大事,光四處比武爭名聲,是自己毀自己。武術這東西是很系統的,就算你是一下悟進去的,還是要一點點練出來。否則只知有一,不知有二,只抬腳不邁步,是不行的。當然,一個人不用功,一輩子練不上檔次,就沒有這個危險,當個業餘愛好,是很快樂的。

形意拳是「煉拳」,修煉,要與精氣神發生作用,所以形意拳能變化人的氣質,將威武變文雅,將文雅變威武。拜老師,就是找個人能幫助自己由「練拳」過渡到「煉拳」,就不會「盛極而衰」了,永遠的生機勃勃。學拳重要的是身心愉快。武德為什麼重要?因為一個人有謙遜之心,他的拳一定能練得很好。一個好勇鬥狠的人,往往頭腦都比較簡單,越來越來缺乏靈氣,,是練不出功夫的。這種人,老師也不會教的,說一句:「腦子什麼也別想啊。」就什麼也不管了,你也沒法責問,因為有「內家拳的要領是放鬆與自然」作幌子──這都是老師不願教的迴避法,說些貌似有理的話,哄得你樂呵呵地走了。武術的傳承是不講情面的,不是關係越好教得越多,許多拳師連自己兒子都不傳的,你的人品,連老師都贊成你,當然會教你了。練武是「孝」字為先,連自己父母都不孝順的人,沒有人會教他,每日要以「忠義禮智信」來衡量自己,忠誠,義氣,禮節,智慧,信用。

一個人有了這種內在的修養,心思就會清爽,悟性就高了。老師選徒弟,主要看他的氣質是不是清爽,混混沌沌,就說明他心理有許多問題沒有解決,可能患上了隱疾,眼光沒有一點慈悲,只會凶巴巴地瞪人,可能現在打架厲害,但看他將來,無不是患病而亡──徒弟找師父也是這個標準。想著用武術去欺負人幹壞事──太可笑了,折騰不了幾年,就把自己作死了。還有一種迴避法,就是打出「窮文富武」的幌子。以前科舉,就是幾本書,哪都能借到,不用費錢,而練武得吃好喝好,把自己養好了,而且要提供老師的食宿,把老師供養好了,因為練武必須得身教,師徒最好一塊生活一段時間,所以費錢。現在的體育運動員拿金牌,沒有物質基礎是不行的,圍著一個人,有教練、醫護多少人?每月的營養品有多少?居住條件有多好?嚴格來說,武術也要這樣,所以盡可以說,你的財力不夠,從而拒絕你。古人的生活很清苦,功夫一樣練出來,不是不要營養,而是有個方法(形意拳的一些內功),不用花錢一樣得來,養不好身體是練不好拳的。練武的人得會吃,不是說當美食家,吃根黃瓜都像吃了根人參似的,小孩子長身體的時候,不就是這樣嗎?但男人一過四十,就不要強求自己的消化能力了,還是得食品精良。不過「窮文富武」是個幌子,老師真正看上你,沒有財力是不夠的,只有人品不行,舊時代的拳術名家都是自己貼錢養徒弟,什麼叫「入室弟子」?吃、住、穿、用,老師都包了。

所以求學,求是求不來的,不如好好地養身體,基本功上了檔次,做好自己這塊材料。尚式形意的特點,是「給句話」,多少人找尚雲祥,不奢望能拜師,就是求給看看,給句話。這句話,你程度不到,給了也沒用,引不起效果呀。徒弟處於緊要關頭,老師的話不管用,這是老師有問題。尚式形意的速成法,就算解釋清楚了。一聽「速成」,就以為不用費心費力,不要資質、基礎,真能短期速成,這是錯誤的。

再說一個軍體拳的故事。中國的軍官知道尚雲祥在研究訓練軍隊的拳法,日本人也知道,日軍佔領北京後,就找上了尚雲祥。日本人知道尚雲祥綽號叫「鐵腳佛」,日本人信佛,但跟中國不大一樣,好像是被砍了頭就不能去極樂世界,那時的日本人不怕死就怕被砍頭,所以拜佛就是求這個,隔著種族,他們的心理很讓我們費解。那時武術界稱呼個「佛」「仙」的很多,就是個江湖名號,沒什麼特別意思,而且尚雲祥對自己的這個名號,是很不喜歡的,但日本人一聽綽號有個「佛」字,就不一樣了,所以他們來是畢恭畢敬的。他們要讓尚雲祥教拳,當時尚雲祥剛寫了本拳論,準備發表,他們就說要印刷成小冊子,在日軍中派發。尚雲祥一口拒絕,那本拳論也就不去發表了,藏了起來,幾十年過去,可能丟失了,沒傳下來。日本人總來勸說,每次都很有禮貌,後來突然翻臉了,抓了尚雲祥幾個徒弟(好像是四個),他們都沒能回來。當時有一種說法,日本人抓他們,不是為了威脅尚雲祥,而是退而求其次,師父不教讓徒弟教。這四個人到了日本人的榻榻米上,腳下一用力,榻榻米都碎了。日本人覺得真是「鐵腳」,應該是尚雲祥的看家本領,就讓教這個。他們一教,傷筋震骨的,學的日本人,腿都出了毛病,嚴重的下肢癱瘓,一怒之下就把這四個人給害死了。還有一種說法是,,那四個人給抓到日本本土去了,至於他們在日本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

以上是尚雲祥研究軍體拳的典故,尚式形意風格的形成,除了拳術本身的自然發展,還有時代背景的激發,這一點是可供人深思玩味的。對於「拳禪合一」的口號,尚雲祥以自己的方式去實踐,有著「給句話」、「練拳」的具體路數。尚式形意的觀點、風格,還要尚門的後來者去印證發揚。

尚式形意拳的形與意

我年輕時拜師尚雲祥學形意拳,許多年以後,聽說老師的拳法被人們尊為尚式形意。近來有武術愛好者來訪,詢問名為「尚式」,憑的是哪些不同?一時竟找不出簡明辭彙作答。因為當年學拳只求有沒有進益,從未想過這一問題,師徒間閒聊很多,但不曾有尚老師將自己的拳法與別人對比的記憶。現今人們是如何將尚式形意與別種形意拳作區分,我幾十年一個庸碌閒人,對此毫不知情。根據當年在尚老師身邊的體會,尚式形意的形與意,只能授者身教,學者意會,如果勉強以文字描述,那麼形就是「無形」,意就是「無意」。這不是老和尚打無聊機鋒,而是練武事實。在形上講,有的武術愛好者,一聽到「尚式形意」,首先認為在架勢上肯定有很大不同,糾纏在「前腳是直的還是歪的?後手是抱在腰前還是跟在肘後?」一類問題上。固然,之所以為尚式形意,招法上肯定有獨到處,但那不是關鍵,它是尚老師練武多年自然形成的,絕不是為了開一派,為了有別而有別。平衡勻稱是人體的本能,對老架勢改得再離譜,打多了也會像模像樣,如果這樣就算開一派,豈不成了玩笑?

尚老師的名言是「練功不練拳,用勁不用力」。不去探討架勢背後的道理,眼光局限在架勢裏,就是刻舟求劍。有人從力學角度分析尚式形意的架勢,認為改動是為了發力更為合理,或是根據尚老師的體型,認為變招是為了適合矮胖人,此說或許有它的道理,可惜尚式形意用勁不用力,從力學上分析,是錯動了腦筋。從打法的角度去分析,如燕形,別派用的是肩,尚式用的是腿,打擊部位不同,當然姿勢不同。其實,尚式形意的一個燕形打出來,用用肩,又有何不可?它又不是拳擊,下鉤拳只能擊下巴,刺拳只能擊面。一個姿勢擺出來,從頭到腳都能打人,一個姿勢頂一百個姿勢用,這才是形意拳,否則光憑五行十二形那幾個姿勢,又怎麼能成為三大內家拳之一?而且凡形意拳,一個姿勢都有練法、打法、演法三種變化,書本上沒有,只有拜師後,才能知道周全。書上所謂的固定套路,往往是打法、練法、演法混淆在一起,湊成一套,以它去比較尚式形意的異同,又如何能識別得清楚?比如有的拳譜上的劈拳起手式,是用後手摩擦前手小臂內側,此處有經絡,摩擦起來有健身作用,是練法之一;再如前臂高探平展,兩手慢慢回收,都是在健身,沒法用於比武的。要比較,得三法對三法地比,頗為繁複,本文就不作此工作了。那麼究竟尚雲祥「用勁不用力」的「勁」是何物?無法直接說清,只能借助於比喻。用力好比用一個指頭打人,用勁好比用整個拳頭打人──還是說不明白,只好再舉例:形意拳古譜上有一句赫赫有名的歌訣「消息全憑後腳蹬」,如果理解成以蹬腳跟發力出拳,十個人練十個人會震得後腦生痛。至於能不能發出大力,的確能,因為拳擊運動員也是借助蹬後腳發力的,蹬後腳扭腰,這是發力最科學的法子。不過拳擊蹬的是後腳尖,不會震得後腦生痛。

拳譜上講的「消息」,不是以後腳去蹬力,消息是關於勁的消息。正如經絡,西洋儀器在人體上找不出實據,勁也不能以肌肉的伸張來測度。後腿一蹬,大腿肌肉的力氣,利用人體的合理構造,通過關節,層層加重,傳導到拳頭上──這是力學,用它並不能確切說清武術。或解釋說,後足一蹬,能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集中到拳頭上──可以試試,算—個成年人的體重有兩百斤,用了此法,也不太可能打出一百斤的拳頭。一個五十斤的麻袋,從一米高的距離掉下來,擊打地面的力量會有五十斤。但一個兩百斤的人不能打出兩百斤的拳頭,正如人從一米高跳下,人體的關節構造,能將地面的反彈力疏散,所以不會受傷。當一個人妄圖以體重打人時,人體構造也能將力量分散,任你後腳猛蹬,也蹬不出太多東西。而勁就好比一個網兜,將一堆散桔子似的人體拎起來砸出去,人的體重就不會貶值,而且還能賺到加速度的便宜,打出超出體重的力量。妙用如此,尚式形意當然要「用勁不用力」了。只有不用力才能練出勁,因為勁關係到週身上下,一用力便陷於局部,揀芝麻而丟西瓜了。有武術愛好者見到拳譜上寫著「形意拳有明勁、暗勁、化勁」,便以為開始一定要練得剛猛,一練拳便頻頻發力,果然也有成效,打架厲害,聽到「形意一年打死人的」俗話,便以為練對了。其實那跟拳擊手打沙袋又有何區別?練一年拳擊也能打死人,好的拳擊手一拳有七十斤力量,七十斤打在人心口,當然能打死人。

其實拳譜上的明勁,明字除了明確,還有明白之意,是要入「體會勁」,拳力增大是這一階段的必然效果,暗勁是要人由明轉暗,淡忘對勁的體會,讓其成為一種自然反應,化勁是收放自如。暗勁與化勁難以描述,只能勉強說一說明勁。練明勁有個巧方法,要在轉折處求之。五行拳不是練拳,而在練五種不同的勁,所以每一種拳的轉身姿勢都不同。轉身姿勢是為了勁而設立的,多練練轉身,對領悟勁有幫助。

以前有傳聞說,孫祿堂在教徒弟時,碰到了說勁難的問題,就用形意的勁比劃太極拳,以圖對徒弟有啟發,後來自己也覺得有趣,就此創立了孫式太極拳。不知此說是真是假,的確有練形意的人,見到孫式太極拳,所悟很多。在練勁的過程中,自然會遇到「神氣」的感受,此處不便多談,只有練者心知肚明瞭。如果從發力的角度講,肯定存在一種姿勢比另一種姿勢好。而尚式形意是用勁,勁練成後,一切架勢無可無不可,所以也就沒有「形」可言。至於意,造作意念,毀人不淺。以前的拳師由於沒有文化,在沒有得到名師指點的情況下,看到拳譜上的形容詞,就以為是口訣,如見到「四兩撥千斤」,以為要在力學上取巧,有了賊心,就練不出功夫來了。現在有武術愛好者受氣功影響,打拳時,自作主張地加入好多意念,練樁功要「雙手捧起整個大海」,大海有多重?這樣想,只能讓精神無故緊張,常此以往,會短壽的。再如看到歌訣「遇敵好似火燒身」一句,不明白「火燒身」只是形容,不是狀態,假想渾身著火地比武,會令反應失常,不敗才怪。究竟何謂意?一個體操隊的小女孩,她翻跟頭不用多大力,也沒什麼意念,她靠得是練就的身體感覺,感覺一到,便翻成了一個跟頭。形意的意,類同於此,不是在腦海中幻想什麼畫面,所以意等於無意。尚老師總是要求徒弟多讀書,說文化人學拳快,一個練武的要比一個書生還文質彬彬,才是真練武的。古書裏的上將軍,多是一副書生樣。練武的也一樣,一天到晚只知劍拔弩張,練不出上乘功夫。因為拳譜上許多意會的東西,文人一看便懂,武人反而難了。尚老師便是個很隨和的人,面若凝脂,皮膚非常之好,沒有一般練武人皺眉瞪眼的習慣動作。只是如果有人走到他身後,他扭頭瞥一眼,令人害怕。形意拳之意,比如畫家隨手畫畫,構圖筆墨並不是刻意安排,然而一下筆便意趣盎然,這才是意境。它是先於形象,先於想像的,如下雨前,迎風而來的一點潮氣,似有非有。曉得意境如此,方能練尚式形意。尚式形意的形與意,真是「這般清滋味,料得少人知。」

尚雲祥說「虎豹雷音」

古傳形意拳歌訣中,說可以通過發聲來長功夫,名為「虎豹雷音」。李仲軒先生是形意拳大師尚雲祥晚年所收弟子,拜師時19歲。由於與尚雲祥年齡相差過大,尚雲祥便囑咐他不要再收徒弟,以免亂了尚門形意的傳承輩份。李仲軒於尚師去世後一直默默潛修,今年已86高齡。晚歲心境更為緬懷尚師,便想將自己學藝的身證,寫成文字,豐富一下老師武學的流傳。此次談的是「虎豹雷音」。

李仲軒在拜師尚雲祥前,跟隨尚雲祥師弟唐維祿在寧河學拳,受了唐維祿拳術、醫藥、道法(形意拳是內家拳,以道家為歸旨,所以有醫藥、內功)全部的傳承,是唐的傳衣缽弟子。唐師在口傳形意拳古歌訣時,有「虎豹雷音」一句,並沒有詳細解釋,李仲軒以為是對敵時大喝一聲,震撼敵人心神的作用,也就沒有多問。之所以忽略,因為唐維祿在教拳時不許發聲。一次李仲軒練完拳趁著一股高興勁,唱了兩句京劇,被唐維祿一頓臭罵,危言說練拳就是練一口氣,一張口便白費了。而且精氣神都在這一口氣裡,不求化在體內,反而大口大口唱出去,是在玩命。由於唐維祿定下練拳不許說話的規矩,使得李仲軒對發聲有了成見,不曾再多想。

李仲軒對唐老師的規矩十分信服。因為有切實體驗,形意拳練一會後就能感受到體內氣息蒸騰,隨意張口確有「洩氣」之感。至於如何將這口氣化在體內,唐維祿教授,練完拳不能立刻坐下,要慢慢行走,轉悠幾圈自然會有熏蒸、淋浴之感,很是神清氣爽,久之心智可以提高。所以習武要有練有化,收式與起式同樣重要,甚至練完後溜躂的時間比練拳的時間還要長。

對於形意古歌訣,唐維祿是先整個說出來,令李仲軒背誦,在日後再分節講解。由於練武要靠實踐,程度到了方能有悟性,唐維祿有的講解十分清楚,有的講解李仲軒便聽不明白,似乎唐維祿也有難以說明之苦。到分節講解時,唐維祿說到「虎豹雷音」,李仲軒問:「是嚇人用的吧?」唐維祿連忙說不對,而是通過發聲來長功夫──這便與唐維祿「練拳不許說話」的規矩違背了,李仲軒就問是何道理,唐維祿說他的師父李存義有言「要想功夫深,需用『虎豹雷音』接引。」不過得功夫達到一定程度,方能有此妙用。李仲軒追唐維祿的話頭,說:「既然不是一聲怒吼,是個練功方法,練功方法總是具體的,還望老師說明。」唐維祿感到很是為難,想了一會,帶李仲軒到了寧河的一座寺廟裡。見左右無人,在院中懸鐘上輕輕敲了一下,懸鐘顫響。唐維祿讓李仲軒將手按在鐘面上,說:「就是這法子。」李仲軒仍然不解,唐維祿說:「李存義老師當初就是這麼傳給我『虎豹雷音』的,我沒有隱瞞你的,是你自己明白不了。」此事就此擱下。唐維祿為自己的徒弟能夠深造,後來讓李仲軒轉投尚雲祥門下,李仲軒因此從寧河到了北京。李仲軒家中在北京有親戚,當時由於時局紊亂,許多北京人南下遷居,所以北京有許多空房,房租空前的便宜。李仲軒在親戚家住了些天,便租了間房子,留在北京專門習武。

由於脫離了寧河的大家族宅院式的生活,在北京胡同中與各色人等雜居;李仲軒對許多事都感到新鮮。當時胡同裡有一位姓「嚴」的先生,是賬房的會計,一手算盤打得十分高明,閒時在院子裡將馬扎一支,教左右的小孩打算盤,也將李仲軒吸引過來,就跟著學了,後來不料自己守的職業就是會計。當年玩一般學會的算盤竟成了終生吃飯的本事,不由得感慨人命運的因果奇巧。嚴先生教李仲軒算盤時,問道:「我原以為你們練武之人,總是手指粗粗,滿掌繭子,沒法打算盤,不料你的手指比女人還細,一個繭子都沒有。」李仲軒說:「我們內家拳不靠手硬打人。」當時唐維祿從寧河到北京看徒弟,躺在李仲軒租的房裡歇息,聽到嚴先生與李仲軒在院子裡說話,就笑瞇瞇地走出來,兩手一伸,說:「嚴先生,我的手也是一個繭子沒有。」唐維祿在寧河鎮周邊的農村裡種地為生,可他的手不但沒繭子,而且很小,一點沒有重體力勞動的痕跡,嚴先生就感到更奇怪了。唐維祿說:「但我的手很有勁。」說完張手在院牆上一攥,便將婦女們綁晾衣繩的釘子拉了下來,然後不往原來的釘孔上插,而且錯開釘孔,手一擰,釘子就進了磚裡。嚴先生看得目瞪口呆,連說:「開眼開眼」。

唐師父表演了這手功夫,使李仲軒對形意拳的內涵更為嚮往,急切地想在北京期間能有長進。但雖經過正式拜師,每次去尚雲祥家,尚雲祥並不教什麼,總是跟李仲軒閒聊,一副「來了個朋友」的樣子。李仲軒知道自己的拜入尚門,完全是唐維祿的撮合。尚雲祥雖對李仲軒有過觀察判斷,畢竟不太瞭解。他的閒聊,是在摸自己的性情。於是放開了,什麼話都跟尚雲祥說,先將這段時間當作去作客,相信有一天終會得到傳授。一日,在尚雲祥家時,尚雲祥有個朋友來訪。此人身體不太好,有胸悶頭暈的毛病,聽別人說讀經文可以去病,便請了本經日日讀誦。可經文難懂,一費心思,似乎胸悶得更厲害了,便來問尚雲祥有沒有健身的方法。尚雲祥說:「練拳更加費心思,我看你這只是體虛,找正經大夫,吃藥慢慢調理,比什麼都好。」那人走後,尚雲祥跟李仲軒繼續聊天,聊了一會話題就轉到了那人身上。尚雲祥說:「其實有一個方法可以治病,正是讀書,不過要像小孩上私塾,不要管書上是什麼意思,囫圇吞棗地一口氣讀下去,只要書寫得朗朗上口,總會有益身心。但咱們成年人,不比小孩的元氣,大聲讀誦會傷肝,要哼著來讀,不必字字清楚,只要讀出音節的俯仰就行了。」李仲軒問:「這有什麼道理嗎?」尚雲祥答:「沒什麼道理,我看小孩們上學後,馬上就有了股振作之氣,對此自己亂琢磨的。」李仲軒又問:「為什麼不把這法子教給您那位朋友?」尚雲祥說:「那人生活不如意,精神萎靡,才令身體困頓,重要的是無思無想,不能再動什麼心思,我就不用這法子把惹他了。」這話題一談也就過去了。幾日後,李仲軒忽然由讀書法想到,「虎豹雷音」會不會也在聲音上有一番玄妙?便去問尚雲祥,尚雲祥用一種很怪的眼神看了李仲軒一眼,說:「虎豹雷音不是練的,想著用它嚇敵,儘管去練,練多了傷腦,人會瘋癲失常的。」李仲軒問:「可唱戲的不也練大聲嗎?」尚雲祥說:「晦!可他們不練拳呀。」

從此李仲軒再也不敢問虎豹雷音了。與尚雲祥彼此熟悉後,尚雲祥開始了傳授武功,所教與唐維祿有很大的不同。李仲軒心中奇怪,有時表現在臉上。尚雲祥察覺,笑道:「唐維祿所教就是我們師父李存義那一套,我教的是我這一套。」李仲軒連忙借這話頭,將唐維祿用敲鐘傳他虎豹雷音的事說了。尚雲祥聽完,說:「沒錯,李老師也是這麼教我的。」李仲軒說:「這是李存義那一套,你的那一套是什麼?」尚雲祥大笑,說:「你這個徒弟真會挖東西。好,哪天打雷告訴你。」李仲軒以為尚雲祥是在用玩笑話敷衍,不過也一度天天盼著下雨,但多天沒下雨,尚雲祥也不再說什麼,只好專心練武,不去妄想了。

那時尚雲祥鄰居家的貓生了窩小貓,有只小貓一個月了兩隻耳朵還沒豎起來,跟小狗似的耷拉著耳朵。尚雲祥覺得它可愛,雖沒要來養,卻常抱來玩。一天李仲軒去尚雲祥家,見尚雲祥坐在院子裡用個小布條在逗貓,就坐在一旁。見李仲軒在等,尚雲祥逗了幾下便不逗了,將貓抱在懷裡,閉著眼捋著貓毛,似乎在出神。過了一會,忽然說:「你沒見過老虎豹子,我也沒見過,可貓你總見過吧?其實聰明人一聽『虎豹雷音』這名字,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尚雲祥說,貓跟虎豹是一樣的,平時總哼著「嗯」的一股音響個不停。李仲軒從尚雲祥手中接過貓,果然聽到了貓的體內有「嗯」聲在輕微作響,而且抱貓的兩手上都有震動。尚雲祥解釋,練拳練到一定程度,骨骼筋肉都已爽利堅實,此時功夫要向身內走,就是要沁進五臟六腑。但這一步很難,就要用發聲來接引一下,聲音由內向外,勁力由外向內,裡應外合一下,功夫方能成就。尚雲祥最後總結:「所謂雷音也不是打雷的霹靂一聲,而是下雨前,天空中隱隱的雷音,似有似無,卻很深沉。」然後示範了哼「嗯、囑」兩個音。離尚雲祥傳授虎豹雷音的時刻,現今已六十餘年過去。李仲軒老人回憶當年的情景,打趣地說:「如果沒有一隻耷耳朵貓,還真聽不到虎豹雷音。」

唐維祿說打法

唐傳形意拳嚴守古法,保留了傳統中的幾項雜技,名為雜技,因為是打人不冷不防的技巧,比如擒拿。在唐傳形意拳中,用手去拿人,叫大小纏絲,用胳膊去拿人,叫野馬分鬃,用身子去拿人叫懶驢臥道。用整個身體去拿人,是形意拳的特點,十拿九穩。俗語講,好拿不如亂打,意為擒拿練的再好,也抵不住一頓亂打,但形意拳的擒拿是連拿再磕。我的師兄丁志濤是殺豬的屠夫,一天唐維祿教師帶我去找他,他正幹活,將豬脊骨在案板上一磕就軟了,骨節散開。唐師拍拍我說,咱們的擒拿就是這個,丁師兄領悟的比我快,一下就明白了。我請唐師解釋。唐師說,拿是死的,磕是活的。沒有拿,只有磕。表示學擒拿的關鍵是學會後續手段。並示範了手法,立下規定,因擒拿易造成傷殘,嚴禁我們用。我家庭中一位親戚逝世,葬禮是大場面,辦完後我帶幾個師兄弟去幫忙收拾。我們一幹活,把我家人嚇壞了。一樁大喪幡,兩三下就拆倒了,寧河縣都在傳這事,唐師聽到,握著我們的指頭說,學會了擒拿,不要用來幹活,否則養成習慣,伸手就是這個,早晚要傷到你們親人。

舊時代的拳師收徒弟學孔子。孔子有子貢幫他結交官府,有顏回幫他傳學問,有子路幫他管人,門庭有三個這樣的人,必然會興盛。從《論語》中可以看出,別人提問,孔子會耐心解釋,子路提問,孔子一句話就馴服得他五體投地,這是在訓練他一言以服眾的能力,去管理其他徒弟。教師教育方法的不同,也是這個徒弟用處的不同。子日:吾門有由也,惡言不入於耳。我徒弟裡有子路,別人就不敢說我壞話了。我師兄丁志濤是個極力維護唐師尊嚴的人,有人對唐師不敬,他是可以拚命的,那年寧河來了個戲班,戲班的武生可以從桌子上一個跟頭倒翻下來。他聽說寧河有個唐維祿,便說了些貶損唐師的話,自誇了一番。丁志濤聽到後,要找那武生比武,我勸告他:吃江湖飯的不容易,不讓他去,但必須得讓這武生收口。我找了件舊棉襖,用草繩在腰上一繫,戴著頂破草帽去了。這身打扮就是個乞丐,到戲園門口給攔住了,我家祖籍南京,在寧河被稱為老實李,是此地大家,我常去聽戲。把門人一看我臉,就叫了:您今怎麼這打扮?我也不回答,交了錢進去,坐在第一排。戲開演後,那武生在台上總走神,不斷瞟我。戲演完後,我也不走,一直坐著。過一會兒,武生就從後台出來,一個勁地說唐師的好話,還表示要請客。可能是戲園看門人告訴他我是唐維祿的徒弟了。我在家排行老二,這件事後,就有人喊我二爺了,其實當時還是十六七的毛孩子,也正因為年輕,才會這麼辦事。戲園把門人後來還找過我一次,說有一幫小孩紮棉襖戴草帽去聽戲,不交錢,他們以為是我派去的,沒敢攔。我大笑,說:「與我無關。」寧河的孩子鬼機靈。唐師對我的做法很不滿意,當武生來請客賠禮時,唐師反而請了他。唐師說那天戲班的人要真拿我當乞丐,我會吃虧的,因為我只會練拳,還沒學打法。唐師講,形意拳練法和打法,迥然不同。比如,練法要以身推肩,以肩推肘,以肘推手,直至練到川流不息的程度;而打法則先要將手鞭子一樣地甩出去,再以肘追手,以肩追肘,以身追肩,說到這裡唐師兩手拍了一巴掌,很響,說用身子拍手,就是打法了。

形意拳古譜上有「打法定要先上身」的話,說比武之前,先要練身子拍手的技巧,將渾身的勁改了,否則比武時光有功夫,沒有速度和乾脆,必敗;但身上沒有功夫,就妄自練打法,會震傷關節和後腦,所以習拳之初是打法定勿先上身。以劈拳為例,劈拳的練法是劈拳如推山,身上由後向前,一分一分的緩緩而推,推得越吃力越好,如此能長功夫,而劈拳的打法是劈拳如掄斧,山民掄斧劈柴,跟掄鞭子一樣,要個脆勁,否則斧就只能砍進木頭裡,無法一下劈成兩半。

李存義在寧河的徒弟,有唐維祿,有果子張,還有位經常路過寧河的人,是位捉通緝犯的警察,他獨往獨來,捕著犯人,自己一個人押解,一次犯人搶他腰裡的槍,都抓到手了,他在犯人腦門上抽了一巴掌,犯人握著槍傻呆呆的坐在了地上,一連幾天都迷迷糊糊,可能被震成了腦震盪。這是打法,在間不容髮的一瞬,以快取勝。這位師叔一次在煙台,他的手掌在捉犯人時受了傷,醫院說得將大拇指切除,他知道李存義把藥方傳給了唐維祿,便托人帶話說,只有師傅的藥能救他,唐師配好藥讓我給他送去。我走到煙台,遠遠看見一個人跟我打招呼,原來是這位師叔的徒弟。他對我說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咱們是同門,走路姿勢都一樣。這位師叔的手掌的傷就慢慢好了。他後來在押解途中,中了劫犯人的匪徒的亂槍而死。這位師叔打法精湛,他應該還有傳人在世,希望形意拳的這一脈能夠延續。

從「薛顛的點穴術」談起

薛顛有《靈空上人點穴秘訣》一書,上面都是藥方子,實際上沒有講點穴。此書的貢獻是將武家的藥方公開了,功德無量,但由於年代久遠,今人的身體素質、飲食習慣已經和那個年代的人迥異,所以買了此書的讀者還是要找專業中醫人士請教,方能實踐此書上的藥方。武家的藥方是一寶,同時也是師承的見證。唐維祿的後人薄榮利來訪我,我將李存義傳給唐師的五行丹連併幾個藥方都寫給了他,保證了唐師武學在唐師後人中能夠完備傳承,算是報了一份師恩,同時也將薛顛的樁法寫給了他。我是就事論事,如果論嚴格傳武,不會這麼輕易。我是1915年生人,薛顛提倡樁功,在記憶中大約是在民國四年的時候,他當上國術館館長後,樁功就成了國術館的早課。從站樁容易領悟拳學,薛顛說樁功是方便,這是實在話。真正神奇的是,尚雲祥練武入迷、以神作拳、行住坐臥都是這個,這是上道的東西,不是入門的技巧。李存義和尚雲祥通站樁,但他倆平時練功就是五行拳,很少站樁,只是可憐徒弟不長進,方教站樁。站樁與打拳最關鍵的要點是一個,對這個要點沒體會,練拳不出功夫,站樁也照樣不出功夫。這就是「樁法能融入拳法中,拳法能融入樁法中」的道理。

尚師對我啟發最大的話是:「不要力勝,要以智取。」這句被許多評書話本說爛了的話,在尚師口中說出,卻一剎那令我體會到武術的另一層面,比武時顧不上算計謀略,但練武其實是在練心智。對於交手的大原則,唐維祿總結為:「身子掛在手上,眼睛盯著根節,冷靜。」手上要掛著身體一二百斤份量,拳譜有「追風趕月不放鬆」的話,追上敵人容易,身子能追上自己的手,就難了;肩膀為根節、敵人要有作為,肩膀必有徵兆,練武人練出眼力容易,養成明察秋毫的習慣,就難了;而最難的是冷靜,必得練功夫練得開了智,方能冷靜。

在尚師的子女中,我學拳時只見到尚蓉蓉一人。那個時代封建,男女授受不親,尚師家來人多,尚師忌諱人跟他女兒說話。尚蓉蓉的文化水平比我高,她是在東四九條上的小學,聽說又上了中學,將上完。我只是個小學畢業。一天,我去尚師家,見幾個十來歲的小孩纏著尚蓉蓉,說:「小姑,別人要這麼打我,該怎辦?」尚蓉蓉說:「不怕,這麼來。」和這幫孩子在院裡玩上了。尚蓉蓉的出手很快,跟小孩比劃不敢帶勁,變招巧妙。她對那幫孩子說:「開始打拳砰砰砰,這不對,砰砰砰之後的東西妙著呢。」我看了一會,知道她得了尚師的武學,這也是我見尚蓉蓉時間最長的一次。尚師不指望她與人比武爭名聲,因為女子天性有股溫柔,不像男子比武下得了狠子,所以對付一般練武之人綽綽有餘,但在性命相搏時,女人天性上就吃了虧,尚師只是希望她能將自己的武學繼承下來,流傳後世。尚蓉蓉長得像師母,不特別漂亮,但順眼大方。師母左腿有點瘸,不是天生的,而是後天摔的。我叫師母,而單廣欽叫「媽」,他與尚師情同父子。

我在尚門中和單大哥交情好,由於我學拳的後半階段是從天津往北京跑,和別的師兄弟就交情淺了。尚師家是東廂房三間,廂房比正房矮,但尚師家有電燈,不是尚師有錢了,而是尚師的徒弟單廣欽有心。那時同在尼姑庵住的鄰居安了電燈,尚師家還是後門煤油燈,單廣欽說:「咱不能比旁人差」,給尚師家安了電燈。與尚師同院的鄰居中,沒有賣藝賣苦力者,多為作小生意的,還有文化人。我是進了尚師的院門,就自己要求自己規規矩矩,別人不與我搭話,我也不與人攀談。我從天津來都是吃完午飯再去尚師家,尚師說:「遠來是客。」不讓我太拘束,讓我中午在他家吃,說得多了,我就吃了幾次,都是雞蛋炒大餅。那時一個車警察一個月九塊錢,尚師一個月可能有三塊錢。

我習武,我父親非常反對,但我母親王若南是支持我的,她對我說:「文人就是鬥心眼,武將才是真本領,國家有災要靠武將。」沒我母親的支持,我是學不下去的。她的爺爺王錫鵬在浙江定海被洋人的炮彈炸得只剩下一條腿,她小時候經歷過「鬼報喜」的事,就是王錫鵬陣亡後,家裡人極度悲傷,幻覺中覺得有人說:「老爺又升了。」結果王錫鵬死後真給升了一級。我姥爺王燁在八國聯軍進北京因抵抗被洋人殺害,有人說他是被押到德勝門給點了天燈,其實是砍了頭,我母親說入葬時沒有腦袋,作了個銅頭,外界布說是作了個金頭,那個時代哪有那麼多金子,慈禧太后稍後賞王家女眷,也不過二十個金扣子。我的二老爺王照協助光緒變法,慈禧殺人時,他剃光頭扮和尚逃到日本方撿了條命。

尚師是瞅著我是忠良之後,才收的我,我立下了不收徒的誓言,尚師管我叫「小李子」。尚師話很少,唐師能和尚師聊起天來,但不管說多久,也只是談拳很少說閑話。尚師唐師都是平淡和善的人,見人來了笑臉相迎,令人感到愉快。尚師師母住三間東廂房靠南的一間,不睡火炕睡木床,房裡西牆上掛著一個一尺來長的達摩像,是墨筆畫,鑲在鏡框裡。房裡有個六仙桌,三個抽屜,帶銅把子,有一個抽屜是任何人都不能動,其中有一本李存義寫的《五行拳圖譜》。那是窄本線裝書,尚師只有一本,唐師也只有一本,唐師的這本書傳給了我,但我因生活動盪而遺失。

我能有習武的心也是因為受了辱。我十五歲的時候,想到北京見世面,通過親戚介紹,在北京王府井大街的東路「天津中原公司北平分銷場」作了售貨員,這在我家是降身份的事,但我父親在南京與人作生意賠了錢,家裡一度困窘,父親很消沉,不管我了,我也就來了。這個銷售場是兩層樓,賣百貨,規定工作人員不准賭博不准打架,否則就開除。一天下雨,銷售場的後門在胡同裡,下班時較擁擠,許多人沒傘都擁在過道,我有傘便往前擠,結果後面人一推,我就擠了前面的人,那人還沒打上傘就給擠到雨地裡,他回身就給了我一巴掌,撐上傘走了。我覺得很屈辱,就跟他一直跟到了長安街的公共汽車站。那時是有軌電車,電車開過來時,我撲上去將他腦袋按在鐵道上,說:「我要跟你同歸於盡!」他就叫饒,我放開他,他和一個相好的同事掄著傘打我,我也回打,結果我們的雨傘都打壞了。他後來到警察告了我要殺人,給關了一夜,我就這麼丟掉了我的第一份工作。

沒了工作,只好回家,正碰到唐維祿的大弟子袁斌要教我,就此結識了唐師。「津東大俠」丁志濤是我的師兄,其實上我是他的師兄,袁斌教我時,唐師總來看,也就指點了我,只是還沒有正式拜師。那時丁志濤仰慕唐師,求拜師多次,唐師都不答應,嫌棄了丁志濤是殺豬的,說:「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這種人狠,不能教。」丁志濤就求我,在我的勸說下,唐師才收了他。結果一收發現丁志濤練功非常刻苦,資質又好,很快成就了武功,而且沒有任何仗武欺人的事,還總幫弱者打抱不平,唐師很滿意。但丁志濤最終自殺而死,他不對別人狠卻對自己太狠。

點穴是高功夫人的事,尚師、唐師都能點穴,丁志濤也練到了點穴的程度。一次我和他試手,他一下點在我身上,我覺得身上「騰」的一下,趕緊一抖,算是沒有被他點上。尚師、唐師教過我點穴,但那時我程度不夠,實作不出來,拜師薛顛時正處於武功的上升階段,也是在此時通了通點穴。此次僅簡略談談,為讀者破除一點神秘。點穴的高手在八卦門中有一個,武功與程廷華相當,綽號「煤子馬」賣煤球的,我不記得他的姓名了,老輩人都很敬重他。首先點穴不是點得人一動不能動,而是一動就痛苦,不捨得動;其次,點穴不是追著認穴追著點,那樣一輩子也點不了人,點穴的要訣就是成語「適逢其會」,自然而然地,你來我往中剛剛好能點上穴,就是了。追著點穴來不及,得等著點穴。點穴不是點上去的,也不是打上去的,而是撞來的。順著敵手的勁戳住了,順手在哪裡就是哪裡。懂了形意拳的高級打法,也就是懂了點穴。形意門中現今通此術者應該尚有,因為傳了高級打法必傳點穴。

點穴的手型是劍訣,食指和中指疊在一起。如何練指力?不是戳木頭沙袋,而是劈抓,形意拳古譜中有「三頂」的要訣,其中有指頂,指頂有推出之功,如何練到指頂?不是指頭堅挺就是指頂,得把古譜上的「三弓三抱三垂三挺三圓三擺、起落鑽翻要義」都練到了,方能成就指頂,也就有了點穴之力。所謂「一有全有,全有方能一有」。唐師介紹我拜了尚薛二師,介紹徒弟廉若增拜入張鴻慶門下,張鴻慶也是賭術高手,他賭博的搭檔叫任廷裕。我在向張鴻慶求教期間,他偶爾帶我去打麻將,一次我輸得太慘,就對他說:「您撈撈我吧。」(接我的牌,幫我贏回來),他說:「我不管,你找任廷裕。」任廷裕笑了,教了我一點賭術技巧,我一看,原來賭博和比武一樣,都得眼急手快。麻將總是在桌面上胡擼來胡擼去,而任廷裕想摸哪張牌就能摸到哪張牌,其中的道理,跟認穴一樣。至於解穴,只要一個人會了點穴自然就會了解穴,揣摩著點上去的勁,反方向一拍,就解了穴。點穴的奧妙不在指頭,不在中醫經絡圖,而在打法。這只是粗淺地將點穴的原理講出了,增長一下讀者的見聞而已。

閉五行與六部劍

形意拳的根本是五行拳,形意拳內功的初步是「閉五行」。形意的白蠟桿子厲害,白蠟桿子有丈二長,等於是張飛的長矛,名為「十三槍」。我年輕的時候,在唐維祿的弟子中算是耍十三槍較突出的。這是我練武的根基。練槍練的是拳勁。形意拳的內功從何開始?說出來惹人笑話,從大小便開始。形意拳的架勢好理解,所謂外五行就是那麼幾個架勢。還有內五行呢?一個人對自己的五臟六腑沒有體會,便沒法練形意拳。我一個師兄外五行的架子很剛猛,結果唐師笑話他,說:「挨打的拳,練拐了」。這句話也是從李存義來的,李存義一看到別人練的不對路子,就這麼說。挨打的拳,一是打法不靈,光會動蠻力,別人找對了擊打你的方向,一下就把你甩出去了。二是光在肌肉上長功夫了,不會在五臟六腑長功夫。那麼功夫還是虛的。就好像窗戶紙,好像有個門面,其實一捅就破,打這種人,一兩下就能把他捅趴下。

人很難體會五臟六腑的,先要在大小便的時候「閉五行」,閉目,咬牙,耳內斂,鼻靜氣,腦靜思。大小便時因為體內有運動,就牽扯上了五臟六腑。對五臟六腑有了體會後,不大小便的時候也就能「閉五行」了。閉五行好處多,在坐公共汽車時,閑散時間裡,都可以閉五行。尤其是在早晨起來時,醒後先不要急於起床,閉一會五行,就是形意拳的長壽之法。我有九旬之壽仍可以有吃大魚大肉的胃口,這就是閉五行的功效。希望讀者先從閉五行中找到一點內功的味道。

我從小是個戲迷,年輕跟隨平劇名家高月樓時,發現了一個現象,每回演戲演員們都是一身汗。他們演文戲時沒有多少運動量也是一身汗。這一身汗是怎麼來的?是發聲發出來的。因為有這個經驗,所以我對形意拳的發聲,格外留意。前面是講的閉五行是形意的內功,雷音也是內功,是五臟六腑的功夫。說「沒什麼,就是比武時嚇唬人的」這是應付外行的話。我所處的時代,武林規矩大,來客要陪吃陪聊,臨走要送路費,就算客人有錢這個路費也一定要送的。人窮對朋友不能窮,這是祖上定下的規矩。師傅教徒弟,先教出來一個清白知禮的為人,才能造就人才。

形意門不但是槍法,劍法尤為精妙。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知道了。我的劍法開始是跟唐師學的,後來在尚雲祥門下深造了一下。尚師傅家中掛槍,他有一把刀,說:「這刀吃過鬼子的血」。唐師對我說過:「當年,你尚師傅可是把洋人一場好宰!」李存義和尚雲祥殺洋人,是殺一場就躲幾天,所幸沒有發生意外。拿日本使館的人開了殺戒,後來是白種人也殺。李存義的刀法用刀尖,也等於是劍法。

何謂六部劍?清朝的官制有六部,天下就可以治理了。形意拳的劍法叫六部劍,就是說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比武就可以制人了。六部,就是上下左右前後。練形意拳的劍法,可不只是一根劍呀!方方面面都要有東西的!形意拳的劍法刀法都用尖,但並不只是一個尖。形意拳又叫六合拳,六合就是四維上下。還要練出隱藏的劍尖,一遇非常,可以八面出鋒。包括練拳也是要四面八方的練,一個鑽拳出去,在練的時候,不是只衝敵人的下巴,全管。這樣才能隨機應變。有的拳師教徒弟,讓他們先傻練著,漸漸有體會後,教劍法時,再把這個四維上下的道理點透。學劍是習武的關鍵。

薛顛《形意拳精義》的篇首口訣,便是說四維上下,不是玄理,而是具體練法。「內中之氣,獨能伸縮往來,循環不已,充周其間,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潔內華外,洋洋流動,上下四方,無所不有,無所不生。」這已是形意的妙訣了,讀前輩文章,這些地方都要讀進去。我只會說點碎嘴閑話,水平所限,能把些東西講得有點「呼之欲出」的意思,便自我滿足了。

形意拳還有秘訣

形意拳還有秘訣,叫「肩在手前,手在腦後」,不好懂。這個不好懂的,先講個好懂的手,我年輕時有外號叫「窮大手」,說我沒錢也爭大,花錢不計後果。練武的人特別容易這樣,因為交朋友時好面子,這是玩笑話。自修象形術,要懂得兩個詞,一個是「不著相」,一個是「入了象」。

不著相,無蹤無影的才能打著人,顯架子顯功夫,就被人打了。「移形換影」不單是比武時的身法變化,還可以引申到練法裡來。從練武的時候就不能著相,給個龍形,這是基本。練武打這個形,要打得它生出變化來,打得神龍見首不見尾。多練,不是簡單重複,不是次數多,而是內容多。要把形打花了,打散了。一個形裡生出許多東西來,這才叫多練。能多練自然有趣味,苦練不對,抽鴉片最苦,但抽時最上癮,練拳覺得苦,便是入了歧途。沒有興趣不上功,身子催著你練,身子不動腦子還動著──這是形意的練法。比武靠即興發揮,練武也要即興發揮。

男人天生好名利美色,說男人最高興的時候是「洞房花燭夜,金榜提名時」,但練拳也能練得人最高興。舊時代講門子(依附官商),有門子就飛黃騰達,沒門子你就忍著吧。因為有個不一般的高興,能看淡那些常人高興的東西,所以旁人說:「你們練形意的有歪理。」

形意比武發力時,只在碰到對手身上的瞬間,手才握緊。同樣的道理,只在打倒敵人的一瞬間,才露真形──這是五行拳的用法,只用一點,一點即可。大部分時間是存而不用,神經上有儲備就行了。《西遊記》裡的妖精,關鍵時候才顯原形,真身只在剎那。練了拳,一天到晚身上顯著架子,這是妖氣十足。唐維祿怎麼瞅怎麼是個老農民,只在與人交手時兩眼才來光,見著了唐師的神采,也就被他打倒了。在如何顯真形這一點上,人和人就分出了巧拙。剎那顯真身,是形意拳的大巧,古拳譜云:「拳打三節不現形,現形不為能。」──不恰當地現了形,是大外行。指望擺出劈崩鑽炮橫的架子贏人,是指望不上的。不能蠻幹,否則一下就被人借了勁。為人處事也要這樣,練了武就藏著,藏不住就會得罪人,一得罪就一大片,藏還得深藏,關鍵時候露一手就行了。形意拳是留給篤實用功、心地純正的君子的。比武的關鍵,就是看對手給什麼好處。人家送來的,不是自己預想的,就亂了,這是功夫未到。功夫好的人,打人跟預定的似的。定法不是法,要見招使招、見勢打勢,但只會拆對方的招,還不行,要拆了對方的神。先要相人,將來把腦子「化」了,對方一動你就知道,這叫「入了象」。河北有個廟州,在四月十五號,尚師在那裡顯了神奇。他平時就是心裡總迷著拳,他一閃念,催起了身子,一下竄出去一丈多遠,老輩人評說:「尚雲祥入了象,腦子化了。」

兩強相遇勇者勝,兩勇相遇智者勝,鬥拳就是鬥腦子。薛顛說:「形意,以意打人為妙。」化腦子──這是形意的歪理。比武不能硬挺,要借上人家的招使上人家的力,「支使」兩字是要訣。練拳練到一定時候,就想練了,不練身上起急。練著練著,很舒服地痛了,說明長勁了,筋骨起了變化。再往後,得病一場,身體很健康,但就是覺得病了,哪哪都不對勁。得適應一陣子,能自己把自己調理過來,就走上了康莊大道。如此循環往復,適應一次就長一次功夫,長了就管用,與人交手,鬼催著似的就把人打了。打人跟鬧鬼一樣,你說形意有沒有歪理?

練拳不能太用勁,要用腦子調。太緊了人受不了,你以為下了功,只要練就肯定好,不一定,練反了就糟了。形意拳哪一拳都健身,反過來哪一拳都傷身,越練越鬆快,就對了,練著乏味痛苦,就要趕快變招。否則勁太緊了,能把人練傻了,這是真事,不是比喻。練拳就是練腦子,師父留一手,徒弟們就成傻瓜了。尚師對徒弟好,唐師說:「尚雲祥無偏向,會多少,教多少,不留後手。」張鴻慶名聲不大,人也不起眼,但功夫硬,隨他習武時,因為沒有拜師,所以他總說:「我這是給唐師傅捧捧場。」教我時沒假話,可惜不深講。沒立下師徒名份,應酬話就多。所以學形意一定得先拜師,老輩人很愛惜自己的名譽,是我的徒弟,得能代表我才行。秦瓊和羅成相互教,最後秦瓊留了個撒手鑭,羅成留了個回馬槍。而師父教徒弟,留不住東西,也不敢留,因為練武差一點就有毛病。徒弟不如師傅,不是師傅不教,只是徒弟沒練到。

薛顛教我的牛象和書上畫的差別太大了,完全不同的兩碼事,我也不知道是何緣故,披露出來,給讀者作個參考。手指翻挺,這個小動作就是牛象。指頭上要有牛勁,五百多斤的牛能把全身重量頂在犄角上。用法是,貼身戰時扎敵臉。是被人擒拿住肩膀時的脫身動作,或敵人攻擊我頭部時的反擊動作。頭部下低,也要向前頂一下,給扎出去的指頭一份助力。因為頭低下了,眼睛看不到手,手指憑個大感覺盲目地扎過去,有點像小孩打架,是撒潑打渾的無賴動作。薛顛的修為能點穴,所以在短兵交接時,捏、拿、點這三樣別人不好使的東西,是他的拿手好戲。

練了牛象,指頭上出了功夫,就可以進入猿象。所謂「入了猿象,滿臉花」,和牛像一樣,猿象也是扎人臉,只不過牛像是被動反擊的險招,猿像是主動地戲耍別人,用的是「肩在手前,手在腦後」的身法秘訣。說是秘訣,字面上也不玄虛,說的是返身打法,「肩在手前,手在腦後」的隱喻是重點的重點,沒師傅的人不知道練這個。戰鬥一起,會有意外妙用,是形意的精華。形意拳中的偏門攻防、返身打法是李存義發揚的,從李存義開始,形意的鑽拳中就溶上了八卦的東西,藉著個八卦的動作往身側點──唐師尚師傳我的都是這個功架。

我得的鑽拳的基本形不是從下往上鑽,而在於從中往側點。那個借來的八卦動作,借了就不還了,溶在鑽拳裡起了變化,將將還有八卦「回身掌」的形態,向體側一滑步,前手向外擼去,還有塌勁。胳膊撐起來,手掌是橫的。然後後手隨著點過去,手雖有前後,但兩臂要有合力。猶如弓弩,兩頭繃上勁,才能射出東西,鬆了哪頭都不靈。鑽拳猶如螃蟹,是橫著走的,左向一掌跟一拳、右向一掌跟一拳,就練上了返身。

猿象的返身動作比鑽拳大,因為鑽拳把由下往上的鑽勢壓縮到一根直線裡了,而猿象把這個上下鑽勢張揚了,蹲身時一回頭就轉了向,這一轉比鑽拳帶的動靜大。轉了向就鑽,猶如猴子一下竄上樹,人雖然沒跳起來,勁要竄起來。象形術猿象的指頭奔著人臉,形意拳猴形的猴掛印也要預備著──這個比武要點,我看書上提了一句,在此特別強調,這兩招是一個招,少了誰都有危險,猴掛印,膝蓋是一大塊骨頭,等於一方大印,要把這大印的份量掛到敵人胸膛裡去,最佳的落點是兩胸中間的穴位。這是個狠招,但不會返身換身影,一抬膝蓋便挨打。練武枯燥乏味時,要往骨頭裡邊練,不要管什麼「中節隨、根節追」了,活動著就行了,全身一塊往骨頭裡走,這是猿象的輕身法。只能意會,無法言說。形意拳、象形術、八卦掌都是一碼事,最要緊是鄭重其事,練一點都不能含糊。我年輕時練拳起五更睡半夜,喜歡夜深人靜、無人干擾的光景,一個人只有練拳的心思,就能得著越來越多的東西。

形意拳「入象」說

入象,便是化腦子。到時候,各種感覺都會有的。碰著什麼,就出什麼功夫,見識了這個東西,你就有了這個東西──這麼說,怕把年輕人嚇著,但拳是這麼玩的。

分不清,身體超出了身體的範圍。恍然,跟常人的感覺不同,那時候出拳就不是出拳了,覺得兩臂下的空氣能托著胳膊前進,沒有了肌肉感;兩個胯骨頭,能牽動天地;一溜躂,萬事萬物乖乖地跟著……這都是走火入魔,腦子迷了。但練拳一定得走火入魔,先入了魔境再說。有了恍然,處理恍然,是習武的關口,要憑個人聰明了。處理好,就鯉魚跳了龍門。恍然來了,讓它傻傻地過去,練武便難有進展。把魔境的好處全得了,所有甜頭都吃了,也就沒有了魔境。

形意拳對人腦開發大,培育智能。人上了歲數練,也很好,把腦子練出境界,方能延壽。一天到晚納悶:「我怎麼這樣了?」──膽子小,那就快點找個師傅吧。好多人都是練拳練怕了,所以才不練的。不是不能成就,是不敢成就。師傅就是你的心態,告訴你:「要當好漢。沒事。這麼辦。」一句話就救了命。師徒感情好,是師傅對徒弟生命的參予太大了,徒弟對師傅有依戀。師徒強於父子。拜師傅,就是當自己動搖時,找個能給自己做主的人。人是太容易動搖了,世上沒幾個天生的好漢。

尚雲祥師緣不佳,學了一次,就離了李存義十年。但他自己把功夫練出了境界,自己能作自己的主──不是練拳的,不知道這有多難,所以尚師是天生的好漢,有絕頂的聰明。唐維祿幸運,師緣好,一開始就跟著李存義,得的好處一大片,跟上就不走,直到李存義趕他。當時唐師五十左右,李存義說:「再這麼跟著我,你就老了。」說了好幾次,唐師才走。李存義把尚雲祥找著後,尚雲樣也是見了師傅就不走,給畫龍點睛了。師傅是寶,師傅不趕,徒弟不走。沒師傅了,師兄弟就得扶持,唐師便總找尚師相互印證。他倆說話很嚴肅的,兩個不是文人的人,說出的話高深極了。兩個平時不大說話的人,這時候也就有了口才。外人聽不懂,也不讓聽。我悟性不高,人也不夠勤奮。回憶一下,年輕的時候,其實跟我的師傅們是說不上話的。能跟他們說上話,得多大修為?基本上是師傅說什麼,就揣摩什麼。得著一句話是幸運,弄懂它就難了。體悟到一點,比考上狀元還高興。拳就這麼邪乎,武比文難。練拳得常新常鮮。

小時候,聽大人們講:「失意的人看《聊齋》。」我六十歲以後,《聊齋》不離手,有時感慨,難道我也成了失意的人?練武人容易單純,要打抱不平,眼裡不摻沙子。《聊齋》講了世上複雜的事,欺詐奸盜,看看,便知道事情遠沒有自己想的那麼簡單。《聊齋》中都是被冤枉的人,心有苦衷,看看,能找到共鳴,便緩和了情緒。書裡怪話多,怪話就是真話,怪事多有隱情。

薛顛讀《易經》,沒教過我。但年輕時畢竟受了影響,這些日子就想讀它,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家裡就有了本《易經》。很破,封面都沒有,幸虧裡面不缺頁。一天到晚看,後來這本書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沒了。年老不管家,家裡人一收拾東西便再也找不著了。總算晚年,過了幾天讀易的癮。我也是直到自己老了,才明白了年輕時就知道的老理。此書對人生有好處,什麼感慨都在裡面,猶如練拳化了腦子的人,一切清晰了。薛顛讀它是有原因的。薛顛的程度,我不敢推測,神鬼難知。

要珍惜時光,真正練進拳裡去。得點智慧,人生就有了改觀。找師傅學倆狠招──沒人理會這閒茬(次要),找師傅就是找個人把自己腦子化了。化腦子沒法寫,寫了也寫不完,捅開這層窗戶紙,形意裡面的好東西多了。化不了腦子,乾著急,這輩子等於白練了。練武的多,化腦子的少。化腦子的人裡,得點甜頭的多,化完的少之又少。傳拳不傳意。技術可以傳授,經驗沒法傳授,頂多能感染一下。這個意,不是想出來的東西,而是得來的東西。一刻意就沒了,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得了。

講一點技術。唐師去世前囑咐我照顧他的老朋友,他們出了事,一句話我就到了。其中有張克功、劉三丫,都是燕青門元老。鐵襠功是內養,坐著練的,要有綿綿彈力,方可上下滋養──這是燕青門的東西,我說不太好。形意的樁功是站著練的,床上也有樁。躺在床上用兩腳打劈拳,不真動,感覺上動著就行了。打劈拳時,要吸著手心,同樣,腳心也吸著。第二天站著打拳,感覺會全然不同,有了如犁行的味道。人整片整片地行進,飄然勻實。形意的勁道妙在腳心。

平躺時,呼吸不順暢,馬上一側臥,氣一下順到腳。在床上輾轉反側,是在練呼吸──會了床上的樁,也就會了溜躂。先以形調氣,日後,用腦子練拳時,呼吸也會起變化,不是「升降吞吐」所能概括。呼吸一微妙,生理就微妙了。

到了季節,貓會叫春──這便是雷音。功夫到了季節,自然會有雷音,不能管它,只能由著它。從身子深處出來了,等著它再落下來,不能管,管了會炸肺。雷音有時有聲有時沒聲,雷音是一種匪夷所思的呼吸,化了腦子後才會有此現象。雷音不能強練。比武時發聲,對發力多少有點幫助,但雷音主要是腦子調身子時的現象。形意拳有「隨手蛇形」的說法,就是說練蛇形要練到功成自然、一動就來的程度,那時人就可以順著蛇形出變幻。也要順著雷音走境界,出聲便是出靈感。隨上雷音,一日千里。

槍勁就是拳勁──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這麼說。練槍為了出拳勁,但出了拳勁,拳勁就比槍勁美妙。這美妙是因為溶了腦子,練槍得肌肉勁快,得靈感勁慢。向上求索時,不管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這桿槍我們都不要了。

形意門的怪事不敢講。年輕時,我一度住在丁志濤家。在那時,唐師給我們表演過追火車。就是讓我們坐一站的火車,唐師說了:「我抄近道追你們啊。」等我們到了,見唐師在火車站等我們呢,搖著扇子,身上沒汗。能抄的近道,我們都想了,抄上也不會那麼快。我和丁志濤都不敢說話了。一篇怪話,聊作談資。

作者按:写这篇是很久以前的想法了,但都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实现,其中的观点是我在参加版聚交流中所获得的一点点感受加上一点点自己练拳的体悟所成,其中很多东西很基础,但也很重要,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劳烦各位帮忙指出,我好及时改正。在此重点感谢一下逍遥吧。



在我十四岁那年遇见我的武术老师时,在那堂人数不多的武术选修课上,我问了他很多的问题。我清楚的记得当我问道他关于太极拳的事情时,他很热情地解答了我的疑问,比划了几个招式,但在最后他随口提了一句话:“太极拳虽然好,不过不太适合小孩练,因为筋骨没有出来。”

当时我对这句话没有怎么在意,也不明白什么是“筋骨”,更不懂得什么叫“筋骨没有出来”。

这么多年以后,我才稍微感觉到对于“筋骨”这个经常使用却并不怎么确切了解的名词有了一些粗浅的认识。

在字典上这个名词的释义是:筋肉和骨头,泛指体格。

按照这个字典上的意思,我们首先将这个名词中的两字分开来看。

说到筋,不禁会让人联想到在吃牛肉时那种怎么也嚼不烂的肉,这种肉就是牛筋,弹性很好,主要是由结缔组织形成,负责同肌肉一起牵引骨骼进行运动。而在人体中也有相同的组织起着相同的作用,例如韧带。

在练习传统武术的过程中,很多老师在最开始就要求学生练习压腿,也叫撕腿。将脚抬至一定的高度,然后架在一个固定的位置,身体向腿靠拢,具体还分为正压和测压两种,分别对应不同的方向。在这个训练过程中,主要锻炼的就是人体腿部的韧带,也就是腿上的“筋”,只有通过不断强迫式的伸展,才能使得腿部的韧带被拉长,同时更加具有弹性。这里主要是指大腿和小腿后侧的韧带,还包括与腿部相连的臀部和胯部的韧带。

顺便说一句,很多拳友对胯这个关节的具体位置不是很清楚,其实这个关节就是在人体正面大腿与躯干的连接处,从髋关节一直到裆部,也就是当大腿与躯干成一定角度时所形成的那个角的位置。其实这个关节如果没有经过类似压腿这样对于柔韧性的锻炼便很难在日常生活中明显感觉到它的存在。

实际上,传统武术并不只是锻炼这个位置的韧带,还有一个重要的地方,就是与腿相对应的,手臂位置的韧带。为了体验手臂的韧带我们可以先做这样的一个动作:将两只手臂侧平举,手指并拢成掌形,手指方向竖直向上,然后尽量使劲使得手掌与手臂成九十度角,这时候,一般人都会感觉到一阵酸痛,同时感到手臂内侧又一根筋在牵引着使得手掌与手臂很难成直角。这根筋就是手臂处的韧带,而这条韧带从掌根一直连到肩部,也是在练习传统武术时经常要锻炼的位置。而通常锻炼的方法则多种多样,没有什么类似压腿一样特定的方法,主要是随拳法或功法的不同而定,一般都被涵盖在拳法的手部动作中。但其中也有一个共通点就是沉肩,即接触过太极拳的人都常听到的一个词,松肩。

这里的松肩主要是指肩部的平整,不缩头缩脑,不扛肩。但有时为了配合手臂的动作,这个松肩的动作不但不是完全的放松,而且还需要使上一些力气。如果你感到肩部和手臂的筋被抻拉而感到一些酸痛,那么恭喜你,你上半身的姿势一定比较标准。

在传统武术中还有其他一些部位的韧带需要锻炼,例如腰部,腹部等等,其位置和练习方法在此就不一一列举了。

说到这里,很多练习过瑜伽的朋友一定发现了,其实这和瑜伽中的各种练习身体柔韧性的功法具有同样的锻炼效果,即,抻拉人体各部位的筋使得人体的柔韧性大大增加。

说了这么多关于筋的事,也许很多热衷实战的朋友就会好奇为什么在传统武术中这么注重对于柔韧性的锻炼,这在具体的搏击中有什么作用呢。

首先对于腿部柔韧性的锻炼是一件很好理解的事。因为,腿部的柔韧性好,意味着腿可以抬得更高,可以有机会运用腿法来击打对方的上半身,而相对于一个没有锻炼过腿部柔韧性的人来说便多了一种进攻的方式,使腿的作用不仅仅局限于类似拳击中的支撑身体的重量而用手臂攻击,而是可以用比手臂力量大得多的腿部力量来攻击对方的头部,这样的优势是不言而喻的。当然这种优势也有可能成为劣势,所谓起脚半边空,即只用一条腿支撑身体很容易被对方破坏中心,以至于摔倒。所以对于喜欢用腿进攻的同学,这也是需要注意的一点。

而手臂以及肩部的柔韧性则为很多同学所不解。

讲到这一点我们就不得不结合“筋骨”这个词中的另一个字,“骨”来谈谈传统武术,尤其是像太极拳这样所谓内家拳的发力原理。

世界上无论是何种搏击术都在研究一个问题,那就是在身体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如何合理的使用一种发力的方法,而将所发出的力量达到最大。中国传统武术在这方面可以说有着深刻的认识与极高的造诣,这一点是世界上任何一种搏击术所望尘莫及的。

我们的前辈很早就意识到,单纯只用手臂和腿脚屈伸的力量是有限的,为了突破这种限制,唯一的方法就是要使得手臂,腿部乃至腰部躯干等各个部位的力量能够层层累加起来,而做到这一点的前提就是对于人体的结构有深刻的认识。

在这里我们可以打一个比方,把人身上的各个关节如肩,肘,腕,胯,膝,踝以及腰部想象成一个个可以转动的万向轮,而每个关节都连接着不同的骨骼,如肩关节连接着手臂的骨骼和躯干的骨骼,胯部连接着腿部的骨骼和躯干的骨骼。每一个骨骼我们都可以想做是不可伸缩的一段刚体。而可以伸缩的,只有附着在关节处和骨骼上的肌肉和筋,即韧带。这里可以把它们想象成一段段的弹簧。

首先在没有锻炼过筋骨之前,四肢的运动都只是骨骼在单个或少量几个弹簧的牵引下做以各个万向轮为支点的摆动,或者说转动,而且转动的幅度由于受到关节处韧带长度和弹性以及骨头和骨头相互之间的距离限制的制约,不可能太大。然而在锻炼过韧带特别是关节处的韧带后,骨骼之间的距离开始拉长,形成了一定的空间,同时韧带的长度和弹性增加,关节处的运动不仅可以转动,还可以进行一定幅度的平动,这就为全身力量可以整合并且节节贯穿的发出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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