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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金刚陈正雷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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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金刚陈正雷传
作者: 龚建新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孟子
太极金刚陈正雷传
龚建新
一、黄河古渡
    一列火车喷着浓烟,吐着白汽,嘶吼着,驶入陇海线上的一个小站——汜水。停留了不到两分钟,火车又呼啸而去,把几个旅客抛在站台上。
人们急匆匆地拥向出站口,很快就消失在大街上。落在后面的是一位五十出头的妇女和一个抱着婴儿的少妇,她们的后面紧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
两个大人面带焦虑、忧郁和疲惫的神情,背着包袱,拐着小脚,噔噔地踏着地面,向前紧走。小女孩背着沉重的行李跟着,很快就气喘吁吁了。
    “娘,快到家了吗?”女孩问。
    “快了,过了河就到了。”老妇女回答道,又问少妇:“小雷咋样?”
少妇停下脚步,看看怀中的婴儿。
    “睡着呢。”
    老妇女也停下来,用一双充满怜爱的眼睛看着熟睡中的婴儿,并腾出一只手来,掖了掖包着婴儿的被角:“秋天的风凉,别冻着孩子。”
婴儿不足五个月,白白胖胖的,正躺在母亲的怀中,紧闭着眼,鼻翼翕动,香甜地睡着,非常可人怜!
    “娘,他笑了。”小女孩惊讶地说。
    于是,少妇和老妇女脸上的焦虑和忧郁一扫而光,代之而来的是满脸的幸福和喜悦。三个人定在那儿,六只眼睛盯着婴儿的脸,充满怜惜和疼爱,仿佛农民盯着春天破土而出的幼苗……
    一阵秋风扫来,老妇人打了个激灵。
    “快走吧,别赶不上渡船。明天还要到温县城看你爹。”说这话的时候,老妇人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阴云。一种莫名的焦虑和忧愁又袭上几个人的心头,她们不再说话,急匆匆地向黄河渡口赶去。
    这是1949年10月的一个下午,秋天的残阳把黄河古渡映照得一片苍凉。滔滔的黄河水奔腾咆哮,势不可挡,一泻千里。虎牢关下,玉门古渡,西风残照,千古悲歌。就在这个悲凉的秋天的傍晚,这妇孺四人乘一叶扁舟,凌万顷波涛,渡过了黄河,回到了他们祖祖辈辈生长的地方——黄河北岸的陈家沟。
这个婴儿就是陈正雷。带着陈正雷回老家的是他的大娘、母亲和父亲的养女。
    1949年农历5月17日,在解放战争的隆隆炮声中,陈正雷在河南省郑州市呱呱坠地。对年过五旬的陈照海来说,老来得子,这无疑是天大的喜事。
    陈照海,1899年出生,河南温县陈家沟人。自从明代洪武年间陈氏一世祖陈卜从山西洪洞县迁居河南怀庆府的常阳村以来,到陈照海这辈,陈氏家族已经繁衍了十八代,常阳村早已改名为陈家沟,陈家沟几百户人家,十之七八是陈氏后裔。陈家沟的陈氏家族不仅人丁兴旺,而且,在家族中还世代以诗书、拳艺传家,历代人才辈出。陈照海的父亲是陈登科,祖父是陈延年,曾祖父是陈耕耘,高祖则是太极拳一代宗师、大名鼎鼎的陈长兴。
    到了陈照海这一辈,正是战乱频仍的年代,军阀混战,盗匪横行,日本鬼子又入侵中国,中华大地生灵涂炭。陈家沟的陈氏家族历代习武,历来就有保家护族的风俗,处于这个乱世,更是英雄辈出。陈照海这辈有兄弟、堂兄弟十个,像陈照丕、陈照塘、陈照池、陈照旭、陈照奎等,在村里都是武艺高强,声名显赫的人物。陈照海排行老七,年轻时随父辈习武,太极拳技艺炉火纯青。抗战时期,他加入了当地的抗日武装,是国民党抗日将领范廷兰、范思勤的部下。他经常深入敌穴,铲除汉奸,击毙敌酋,被人们称为“孤胆英雄”。他曾经担任国民党温县保安大队队长,在当地是个响当当的人物。1945年,日本投降后,他离开军界,举家迁居郑州,开始经商。
    在陈氏家族中,陈照海是个有头有脸、有地位的人物。然而,世间之事往往难十全十美,尽如人意,一生英雄了得的陈照海却有一块心病——那就是夫人翟氏不能生养,人过中年没有生养一男半女。虽然后来陈照海夫妇收养了一个养女,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夫妻俩仍然不免时常心情郁闷。待到陈照海离开军界,步入商界,生活开始安定下来后,在夫人翟氏的劝导下,陈照海又娶了二房。二房夫人姓侯,娘家在离陈家沟不远的赵堡镇。侯氏人朴实、善良、贤惠,过门不到两年,就生下了小雷,把陈照海高兴得老泪纵横。善良的翟氏更是把这陈家的独苗看成眼珠子、心窝子,如同己出,呵护有加。十一岁的养女也是喜形于色,进进出出地照顾小弟弟和二娘。
    小雷的降生,给这一家人带来了无尽的欢乐,带来了莫大的希望。
然而,这喜兴劲儿还没有从人们的眼角眉梢消失,一种不祥的焦虑却暗暗地袭上一家人的心头,一场难以躲避的灾难,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正向这一家人压来。
    1948年到1949年,中华大地正处于风云变幻,天翻地覆的大变革时代。中国人民解放军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东北、华北、华东,国民党政府兵败如山倒,大势已去,一个崭新的人民政权将要诞生。
陈正雷还没有降生的时候,有人给陈照海捎来口信,让他随国民党军队撤退到台湾。可是陈照海没有走,他对来人说:“我离开军队从商已经四年了,三年内战没有参加,也没有血债,我怕啥?”早在1946年,陈照海就和一个地下党取得联系,写了一份材料,把手枪也上缴了。从此,他要解甲归田,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诞生。不久,温县来人到郑州,找到陈照海,让他回温县把过去的问题交代清楚。心里坦荡的陈照海没有多想什么,就跟着来人走了。没想到这次是来了运动,这一去,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思念着亲人,担忧亲人安危的翟氏和侯氏,在听到家乡人送来的消息后,仿佛天都塌下来了。顾不得多想,简单收拾了行装、细软,两个人就抱着婴儿,拉着幼女,急匆匆地赶回了陈家沟。
    “无论如何,也要见上孩子他爹一面呀!无论如何,也要让他爹见上小雷一面呀!”翟氏哭着说。
    “不行,万一他太疼爱孩子,把孩子的小脚趾咬下来一个咋办?”陈正雷的六大娘说。
    在农村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老来得子的人太疼爱孩子,以至于会咬掉孩子的一个小脚趾,更何况陈照海当时处于那样绝望的境地,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陈正雷的五大娘、六大娘都坚决反对把小雷带到温县城给他爹看一眼。
就这样,1950年10月,陈照海没能再看襁褓中的儿子一眼,就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就这样,年仅一岁半,不谙人世的小陈正雷永远没有了父亲。在他咿呀学语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学过“爸爸”这个词,甚至父亲的音容笑貌,也没能在他的心中留下任何印象。
    然而,父亲却给他留下了一顶“反革命子女”的帽子。1955年,他们家又被补划了一个地主成分。父亲,这个对别人来说充满慈爱、满是关怀的字眼,在那样一个极“左”的时代,带给小陈正雷的却是屈辱和灾难。
    在黄河北岸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年幼的陈正雷就如同黄河滩上的一株幼小的柳树苗,过早地遭受着风霜雨雪的摧打。可是,尽管土地贫瘠,荒沙漫漫;尽管河流奔涌,大浪淘沙;尽管北风凛冽,瑟瑟萧萧,却掩杀不住那顽强的、幼嫩的生命。在黄河滩霜雪冰封的土地下,冻不死的是生机勃勃的野草的幼芽,是杨柳坚忍不拔的根须。一到冰消雪融,春潮澎湃,那在严寒中压抑、禁锢着的生命,就会绽放出绚丽的光彩,成长为参天的大树。这参天大树,因为经受了过多的风吹雨打、霜雪摧逼,愈加伟岸挺拔……

二、没有牧歌的童年
    从记事起,陈正雷就感觉自己的这片天空是那样狭小。
    不错,天空是蓝色的,阳光灿烂,春日融融。可是,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小陈正雷却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一边割草,一边在阳光下尽情地歌唱;或像别的孩子那样,一边在黄河滩上放牧牛羊,一边悠闲地吹奏短笛。那时流行着许多革命歌曲,像《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王二小》等,都是孩子们爱唱的。可是小陈正雷却不能唱,也不能和孩子们一起玩耍,因为他是“反革命子女”,因为他家是地主,他们家的人的一举一动都受人管制,受人监视。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别的孩子玩耍嬉戏。
    父亲去世后,为了给父亲办丧事,大娘和母亲就把父亲留下的两栋房子卖了一栋,孤儿寡母一家四口人住另一栋。
    没了男人的家,就像没了顶梁柱的房子,四壁徒墙,茅草盖顶,哪经受得住风吹雨打?大娘已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年老体衰,地里的农活早干不动了,只能到场上干些晒晒谷子的活计,在家里做饭、喂猪,干些家务活。母亲虽然年轻,却没怎么做过农活,从城里的少奶奶一落千丈,成了农村的“地主婆”,不得不干最苦最累的农活,那罪真是难挨!每天母亲从地里收工回来,看着她被压肿的肩膀、布满血泡的手,陈正雷不由得哭了。
    姐姐比陈正雷大十多岁,虽然不是陈正雷的亲姐姐,却是从小跟大娘长大,感情很深。她待陈正雷比亲姐姐还要亲,从小就抱着他玩。等陈正雷会走路了,她就带着他下地帮母亲干活,带着他到黄河滩上挖野菜、拾柴火。当陈正雷受小伙伴欺负的时候,是姐姐为他擦干了眼泪。
    “小雷,别哭。男孩子,不能哭!”
    姐姐读过高小,识文断字,写一手漂亮的字。她经常给陈正雷讲故事,还教陈正雷认字。1955年,姐姐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能帮助家里干些活计了。
    这一年,农村工作组进驻陈家沟搞合作化运动。工作组的同志看到陈正雷的姐姐有文化,字又写得很漂亮,就对她说:“你是革命青年,虽然生活在那样一个家庭,可是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是讲阶级的,你的出身很苦。我们更看表现。你应该出来工作,应该跟他们划清界线。”
    能出来工作,当然是好事。可是要离开这个“地主家庭”,和自己的娘、弟弟划清界线,这让不满17岁的姐姐很为难。一连几天,姐姐都满腹心事、闷闷不乐,干活也提不起精神来。
    还是大娘看出了端倪。在她的百般询问下,姐姐终于吞吞吐吐地道出了实情。
    “娘,我不愿意离开您!不愿意离开小雷!”姐姐哭着扑到了大娘的怀里。
    看着怀中的女儿,大娘也不由得老泪纵横了。丈夫去世,已经给了大娘沉重的打击,让她一夜间愁白了头。现在,跟自己生活多年,情同亲骨肉的养女又要离开自己,这让她已经破碎的心怎能禁受得住?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大娘抚摩着女儿的秀发,喃喃地絮叨着,“我一直想,你爹没了,这辈子咱们娘俩是个依靠……唉……”
    “娘,我不走……”
    这一夜,大娘和姐姐都是彻夜未眠。天方黎明,大娘就叫醒了女儿。
    “我不能拖累你,误了你的前程。你去工作吧,总比跟着我们受罪强。”
    “娘……”姐姐扑到大娘的怀里,又哭了。
    “只要你心里有娘,有小雷,常过来看看我们,娘心里就知足了。去吧,好好工作,将来嫁个好人家,有个好前程,娘就安心了。”
……
    陈正雷也被惊醒了。不满六岁的他还不太明白大人的事情,不明白姐姐出去工作为什么要哭得泪人似的。
    “姐,你能带我去吗?”
    “带你去,带你去……”姐姐亲着陈正雷的脸,哽咽着说。
    过了没多久,姐姐参加了考试,被录取到了温县银行工作,她要正式搬出这个家,住到县城银行的宿舍里。大娘和母亲要送行,可是,姐姐不让,说让人看见不好。陈正雷执意要送出村子,姐姐同意了。
    告别了大娘、母亲,姐姐背着铺盖卷,拉着陈正雷的小手走出了家门。
正是五月,地里的麦苗已经拔节、抽穗,到处是滚滚的麦浪。姐弟俩出了村口,走过村南的小蟒河,再往前不远处,就是莽莽的黄河滩了。五月的黄河波涛汹涌,黄河滩头野草丛生,杨柳如烟,不时有一行行大雁从天空飞过,传来阵阵雁鸣,应和着河滩上的马鸣牛吼,让人感到空旷、寂寥。远处的麦子地里,偶尔会蹿出一只野兔,不紧不慢地在乡间道路上跳跃奔跑……微风从黄河上吹来,带着野草、鲜花的清香,让人沉醉。
    陈正雷从记事起,就喜欢这黄河滩清新的空气,喜欢这里的野草鲜花,喜欢春天黄河岸边依依的杨柳,喜欢草丛中飞溅的蚱蜢、青蛙、野兔……只有在这空无人迹的河滩上,陈正雷才感到心胸舒畅,才能忘记生活中的烦恼。
    “姐,你可常回来呀。咱们到河滩上玩。”
    “嗯。”
    “姐,你走了,谁教我认字呀?不过,明年我就该上学了。”
    “教你的字还记得吗?”
    “记得。”
……
    姐俩走到大路上,该向西边温县城方向走了。从陈家沟到温县城有五公里,没有车,农村人都是骑驴、坐马车,或走路进城。姐姐让陈正雷停下来。
    “小雷,你回去吧。”
    “不,我站在这儿看着你走。”
    见拗不过陈正雷,姐姐只好放下行李,蹲在地上,拉着陈正雷的手嘱咐道:“小雷,姐这一走,娘和妈就都靠你了。你可得听娘的话,听妈的话。”
千叮咛,万嘱咐后,姐姐含着眼泪,毅然背起行李走了。走出老远,她又回过头来,向陈正雷挥手:
    “小雷,回去吧。听娘的话!”
    “姐,你可常回来!”
……
    和姐姐告别的场景,永远地刻印在陈正雷幼小的心灵里,对姐姐的感情成为他永生难忘的情愫。
    姐姐离开了陈家,参加了工作。过了不到两年,经别人介绍,她和一位同事结婚成家。她的爱人是温县西北边博爱县人,两人成婚不久,她就跟随爱人调到博爱县工作。在温县的时候,姐姐还经常偷偷回家看看;到了博爱县,就不常回来了。这年,陈正雷也上了小学。
    上个世纪的50年代,是中国社会发生深刻变化的年代:镇反、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土地改革、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大跃进、反右……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让人目不暇接。新中国就像一个奔跑着的巨人,步履豪迈、粗犷、刚健,雄心勃勃,却又不免莽撞、盲目。在这历史列车的飞速运行中,中国普通老百姓的命运,就在这一个一个的运动中颠簸、摇摆,演绎出各种各样的故事。
    在河南温县陈家沟,人们也在经历着一个个运动,跑步向共产主义迈进。从互助组到初级社,从初级社到高级社,再到人民公社、大跃进,仿佛一下子就进入到了共产主义社会:超英赶美、大炼钢铁、吃食堂、放“卫星”,到处红旗招展,热火朝天。然而,紧接着,就是饥谨的三年困难时期。陈正雷的童年,就在这三年困难时期结束了。
    姐姐走后,家里的日子就更难挨了。孤儿寡母,没有壮劳力,缺吃少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学校收五毛钱学费,陈正雷拖了好几天也交不上。后来,上午上课时,老师说下午必须交,要不就别来上学了。
    中午回家吃饭时,陈正雷向母亲和大娘要学费,两个人都拿不出来。陈正雷急了,又哭又闹,说交不了学费他就不上学了。见陈正雷这么吵闹,母亲也恼怒起来,狠狠地给了陈正雷几巴掌,把他打得号啕大哭。看见母亲打孩子,翟大娘不干了。
    “你为啥打他?他有啥错?”
    “谁让他这么闹?”
    “拿不出学费,也不是孩子的错。”
    “那是我的错?!”
……
    两个大人吵了起来,陈正雷委屈地坐在地上伤心地哭泣。吵到后来,娘儿三个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这天下午,陈正雷没有上学。
    但是,日子总得过下去,总得想办法。第二天早上,母亲搜集了二斤棉花,带着陈正雷来到赵堡镇的集市上。卖了棉花后,母亲给陈正雷买了一个烧饼,又给了他五毛钱。
    “打疼了吧?别恨妈。妈也是没法子。”看着儿子脸上没有擦干的泪痕、红肿的眼睛,母亲心里酸酸的。
    “不疼。妈,您吃啥?”陈正雷正要把烧饼放到嘴里,又停下了。
    “妈不饿,你吃吧。吃饱了好上学去。”
    “您吃一点。”陈正雷掰了半块烧饼递给母亲。
    “妈不饿,你是小孩,正长身体,多吃点。吃饱了,学习有劲。”
    母子俩走回陈家沟,母亲把陈正雷送到学校大门口。看着儿子走进学校大门的欢快身影,看着儿子那因营养不良而瘦小的身子,看着儿子那补丁摞补丁的旧衣裤,母亲突然悲从中来,眼泪无声地涌出眼眶,唰唰地落到地上。正是早春,寒冷的春风吹起她的鬓发,掀起衣襟。她瑟缩着身子,抖动着肩膀抽噎着。
    自从丈夫去世以后,这七八年来,母亲含辛茹苦地拉扯着儿子,和翟大娘相依为命,不仅饱受生活的煎熬,还倍受人们的歧视。由于生活的磨难,过度的劳累,不到三十岁的母亲已经开始衰老了,憔悴的脸上布满皱纹,鬓发现出银丝,身体非常虚弱。
    这一年是1958年“大跃进”时期,村里办起了食堂,家家户户停火息灶都去吃食堂;还成立了生产队,村民们每天统一出工下地劳动,统一收工,到食堂吃饭。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超英赶美,农民们每天早出晚归,战天斗地,冬天积肥,春天开垦黄河滩上的盐碱地,掘地三尺深翻土地,再铺上肥料。春种秋收夏耘田,一年四季没有休息的时候。
    在家里,陈正雷的母亲是壮劳力,出身又不好,所以每天都要干最苦最累的活。她和年轻的小伙子、姑娘们一起挖河、挑沙子、挑土、挑大粪,肩膀压得肿得像面包,发了炎,直流脓血。每天晚上收工回家,陈正雷给母亲烧好开水,用盐水给母亲洗伤口,疼得母亲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看着母亲那痛苦的样子,年幼的陈正雷不由得流下了眼泪。
    到了秋天,生产队的粮仓见了底,人们开始吃不饱饭。可是,劳动却没有减少,尤其像陈正雷母亲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更不敢偷懒不出工。
正当母亲的日子处于极度困难的时候,一封来信改变了母亲的命运,也改变了陈正雷的命运。
    陈正雷的母亲有三个兄弟,其中两个在西安工作。陈正雷的姥姥也住在西安儿子家里。这年秋天,他们给陈正雷的母亲写信,让他们母子俩到西安住些日子,说老人想闺女和外孙子了。
    这年秋后,母亲带着陈正雷到西安探亲。这是陈正雷第一次出远门。他们渡过黄河,到汜水乘火车一路向西,过潼关,经过一天的颠簸来到了西安。
姥姥见到闺女和外孙子,高兴得泪流满面。后来,听了母亲讲述家里的日子,姥姥伤心得抱着陈正雷大哭起来。
    “苦了你们了,苦了你们了……”姥姥连声地念叨着。
最后,姥姥和两个舅舅都说,你们娘俩就别回去了,回去过那种日子,不把你累死,也得把你们娘俩饿死。
    在姥姥家的日子里,姥姥和舅舅开始劝导母亲,说守着那样一个家,成分不好,孤儿寡母,日子可怎么过?退一步说,即便是成分好,这没个男人,日子可怎么过?你不满三十岁,年纪轻轻的,难道要守寡一辈子?还是改嫁吧,嫁到西安,日子就好多了,而且和娘家人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可是,小雷会受委屈的。还有大娘咋办?”母亲嗫嚅道。
    “小雷当然也跟你嫁过来呀。没问题,那家人很好,你们娘俩都不会受委屈的。至于那边,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
    母亲终于动了心,决定改嫁。
    这年冬天,母亲改嫁到了西安。本来母亲是想把陈正雷也带走的,可是陈正雷的伯父、叔叔们怕断了陈照海这一支的香火,就对乡政府做了交代。在农村,孩子随母改嫁,是要改姓的,陈正雷如果随母改嫁,就不再是陈家的人了。结果,母亲在家里住了三个月,总是不能把陈正雷的户口转走。最后,母亲气得抱着陈正雷大哭起来。
    “小雷,妈舍不得你。妈也是没办法。”
    “妈,你走了,我咋办?”
    “先跟你大娘过吧。你大娘老了,跟前不能没个人。妈也不能太自私了,是不是?孩子,你大了,照顾好你大娘。将来,妈再来接你。”
    “妈,我知道了。您常来看我呀。”
    就这样,母亲含泪离开了陈家沟。在黄河渡口,母亲坐在渡船上,船开出老远,母亲还在向陈正雷呼喊:
    “小雷,照顾好你娘!妈会回来看你的!”
    初冬的黄河,河水呜咽,波浪回旋,仿佛一个母亲在伤心地哭泣,如怨如诉。寒风凛冽,孤鸿哀鸣。这凛冽的寒风、汤汤的河水,吞没了母亲凄凉的声音,把陈正雷孤零零地留在黄河岸边。
    这一年,陈正雷九岁。九岁的陈正雷从此没有了眼泪。
    母亲改嫁后,每年都回到陈家沟看看陈正雷和大娘。学校放暑假,陈正雷也要到西安在母亲家里住一些日子。相聚日短,去日苦多。每到离别的日子,母亲总要抱着陈正雷痛哭一场,然后就是千叮咛,万嘱咐,追着远去的列车向他挥手,仿佛想把他拉回来。揪心撕肺般的离别场景,渐渐地把陈正雷幼嫩的心磨砺得硬硬的,从此他不再哭泣。
    每当小陈正雷一个人过黄河,到汜水乘火车去西安看望母亲的时候,大娘都要把他送到黄河渡口,眼巴巴地看着他远去。大娘那伛偻的身躯、斑白的鬓发,在河风中摇摇欲倒,这让陈正雷感到心酸。他渴望着和母亲相聚的日子,可是,他又牵挂着陈家沟年迈的娘。所以,每当他从西安回来,过黄河回到陈家沟,见到娘的时候,他都有一种莫明的亲切感、安全感。两处的母爱牵扯着他的心,九岁的孩子,过早地承受了人间的悲欢离合,体会到人世间最宝贵的慈母情深。这深深的慈母情,伴着滔滔的黄河水浸润着陈正雷幼小的心,在他变的坚强的心灵中,播下了爱的种子……
    汜水关的夕阳,黄河古渡的秋风,汤汤的黄河水,陇海线上铿锵的车轮声……陈正雷的童年,就在这夕阳、秋风中消逝了——伴随着黄河水的奔流和远去的列车,永远地消逝了。

三、拳乡今昔

    1958年,正当陈正雷的家庭遭遇变故,母亲改嫁,只留下大娘和陈正雷这一老一小,守着破败的家,在艰难困苦中度日的时候,一个后来改变了陈家沟的太极拳命运,使这个古老的拳乡得以中兴,同时也培育出了陈正雷、陈小旺、王西安、朱天才等一批太极拳人才的老人回到了陈家沟。他就是陈正雷的五伯父陈照丕。
    陈照丕,字绩甫,1893年出生在陈家沟,自幼跟父亲陈登科学习太极拳,功夫纯厚,技艺精湛,二十出头就跟随父亲到甘肃、河北等地经商,同时传拳授艺,阅历丰富。1926年,他返回陈家沟,担任温县国术社教练。当时军阀混战、盗匪横行,他和父兄们一起保家护园。1928年,应朋友邀请,陈照丕来到北平传授陈式太极拳。当时北平流传广泛的是杨式太极拳,对陈式太极拳人们还了解甚少。为了扩大陈式太极拳的影响,河南同乡会的清末翰林李庆临在《北平晚报》上撰文,介绍陈照丕和陈式太极拳。一时间,北平的武林人士纷纷造访。陈照丕和武林人士相约在宣武楼切磋武艺,连续十七天没有败绩,一时间名动北平。后来陈照丕的堂叔、一代太极拳大师陈发科应邀到北平传授陈式太极拳,遂使陈式太极拳花落京华。
    1930年,陈照丕又应邀南下南京,在南京国术馆担任名誉教授。1933年,他在第二届全国国术国考中担任评委。1937年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1938年南京沦陷,陈照丕返回故乡,加入抗日将领范庭兰的部队,任武术教官。1940年,他又到洛阳担任武术教练。1942年,黄河水利委员会委员长张含英(建国后曾任水利部副部长)聘请陈照丕到西安,在黄河水利委员会担任武术教官。抗战胜利后,陈照丕随黄河水利委员会来到河南开封。1948年,开封解放,陈照丕参加了工作,在黄河水利委员会任保管员。他一边从事本职工作,一边传授太极拳。
    1958年春节,陈照丕回故乡探亲。阔别故乡数十载,昔日的太极拳故乡陈家沟已经是物是人非。老一辈的拳师已经凋零殆尽(一代宗师陈发科已经于1957年在北京去世);和陈照丕同辈的拳师,历经多年的战乱,也已经所剩无几。原来陈照丕兄弟、堂兄弟十个,都练就一身太极功夫,也大都死的死,散的散——排行老九的陈发科之子陈照旭在合作化运动中,被扣上一顶反对合作化的帽子,再加上原来的“历史问题”(抗战时期加入过当地的杂牌军),锒铛入狱,1960年去世;排行老十的陈照奎远在北京。在陈家沟,只有陈发科在故乡的一个徒弟王燕还在带着几个人练习太极拳,但也已经呈日薄西山之景。解放以后这些年,一场运动接着一场运动,村里人谁还有心思练拳呀!昔日那种“喝喝陈沟的水,都会翘翘腿”的拳乡盛景已成绝响,昔日兴旺的拳社也早已绝迹。
    眼看着故乡的太极拳濒临消亡,六十五岁的陈照丕老人潸然泪下。年轻时,为了传播太极拳,他走南闯北,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他还著书立说,出版了《陈氏太极拳汇宗》。现在,人到老年,荣归故里,却发现原来自己一生为之奋斗的太极拳事业,在故乡——太极拳的发源地,却后继无人了!这怎能不让他感到伤心?
    陈照丕心急如焚。返回郑州后,他毅然做出决定:退休,回到家乡陈家沟去,不惜自己的衰朽之年,拼着自己这一把老骨头,也要把太极拳的薪火传递下去。“咱们家传的拳艺,传了十几代了,不能断在我这一辈的手里。”他对儿女们说。
    当时,陈照丕的儿子也在黄河水利委员会工作,担任财务科副科长,娶妻生子,一家人在郑州过着安逸的日子。见父亲要退休回陈家沟,儿子坚决反对。解放前在南京传拳时,陈照丕又娶了一位南京的太太,被孩子们称为新五娘。老太太跟着陈照丕在陈家沟住了些日子,终究是城市人,习惯不了北方农村生活,现在见陈照丕着了魔似的要回陈家沟,也是坚决反对。
    “咱们家成分不好,是地主,您回去肯定受歧视。”儿子说。
    “你回去吧。我不去,看你一个孤老头子怎么生活。”老伴儿说。
    单位的同事也劝陈照丕,说现在就办退休手续,只能拿百分之四十的退休金;再等几个月,可能会有新政策下来,就能拿百分之六十的退休金。“最好再等等。”同事说。
    可是,陈照丕一天也不能等了。
“我不是为了钱,不给我退休金,我也要回家。我不能看着陈家沟的太极拳后继无人。”
    就这样,1958年春天,陈照丕回到了陈家沟。
    回到陈家沟不久,陈照丕就开始组织村里的年轻人练习太极拳。当时,陈家沟的村长是个外乡人,叫张蔚珍。1949年,黄河发大水,张蔚珍一家人从黄泛区搬到了陈家沟。陈家沟百分之七八十姓陈,其他还有姓王、姓李的人家,但张姓仅此一家。陈家沟人纯朴善良,虽然陈姓是大户望族,村里建有陈氏家庙、陈氏祠堂,村北还有陈氏历代祖先的碑林、坟墓,但他们不欺生。张蔚珍为人正派,办事公正,虽然是外乡人,又不到三十岁,却从20世纪50年代就成了陈家沟的当家人,当过村支书、村长,很受村里人的尊重。对陈照丕老人退休回村教授太极拳,村长张蔚珍非常支持。尽管他自己不练习太极拳,可是他却知道太极拳的好处。虽然陈照丕家庭成分是地主,可是他却没有那种极“左”的偏见,用有色眼光看待陈照丕,而是非常敬重老人。
    “太极拳是好东西,在咱们村流传了几百年了。过去,村里人都会练上几下,现在没人会练了,咱不能眼看着祖传的东西失传了。陈照丕老人好好的不在城里享清福,却回乡教拳,咱得支持呀。”在村委会上,张蔚珍这样说。
    于是,村里的陈小旺、王西安、朱天才、陈小兴等一帮年轻人开始聚集到陈照丕老人的家里学习太极拳。陈照丕家的门前有一个高土岗,每天晚上,劳累了一天的年轻人就在这里沐浴着星光、月色,伴着四月的春风,跟在老人的人身后,悠悠扬扬地打起了太极拳。从此,陈家沟这个古老的太极拳乡,在饱经了战乱摧残和各种运动的洗礼后,太极拳这颗生命力顽强的种子,又开始复苏、发芽了。
    这年秋天的一天,温县县政府体育科的安主任和教育科的一个工作人员来到了陈家沟,找到大队部,要见陈照丕老人。原来,省里给温县县委县政府来了一封信,信中说,陈照丕老师人虽然退休了,可是却不肯卸去传播太极拳、发展太极拳的责任,陈照丕老师是国内的太极拳名家,在河南省武术表演中获得过一等奖,希望县里能够支持他的工作,帮助他发展太极拳。省里的来信引起了县委领导的重视,安主任就是受县委县政府的委托,到陈家沟找陈照丕,聘请他到县城教授太极拳的。
    有上级领导部门的大力支持,陈照丕老人传授太极拳的劲头更高了。这年年底,他就住到温县文化馆,在机关、学校中传授太极拳。同时,他还不忘记陈家沟的学生们,经常回村辅导他们。年近古稀的老人,冬天顶着寒风,夏天冒着酷暑,往返于温县和陈家沟之间四五年,精心地播撒太极拳的种子,哺育着太极拳的幼苗。几十年后,在太极拳故乡陈家沟和温县,一批太极拳的中坚力量壮大成长,成为国内外太极拳运动发展的生力军,这中间凝聚着陈照丕老人多少心血呀!
    在温县传授太极拳时,冬天早晨天还没亮,陈照丕老人就第一个来到练功场,练上几路拳脚,直练到额头见汗,浑身热乎乎的,把棉衣都脱掉了。打扫卫生的老太太出来扫院子,见这个老头子大冷的天,天不亮就出来,脱了棉袄棉裤瞎折腾,就笑话道:“你这是干啥呢?黑灯瞎火的,疯了吧!”
老人就写了个顺口溜,表达了自己传授太极拳的愉快心情:
披星戴月五更天,
起床练习太极拳,
单衫短裤不着棉,
路人观看为撅倒,
笑我古稀学少年。
拳术不知老将至,
名利于我如云烟。
但愿服务为人民,
喜看后继满乡邻。
    在传授太极拳的同时,陈正雷不幸的命运遭际也时刻牵挂着陈照丕老人的心。对这个自己亲兄弟的遗孤,老人充满了同情。兄弟遇难,他当时远在他乡,爱莫能助;现在,又眼见陈正雷的亲娘远嫁西安,留下这一老一小挣扎在饥饿线上,作为大伯的他,怎能不伸出援助之手呢?他经常从自己的退休金中节省一些,从自己的口粮中节省一些,接济陈正雷一家。
    一天傍晚,陈照丕看见陈正雷放学后没回家,而是在地里捡柴火。饥馑的日子使小陈正雷瘦小而又单薄,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生活的苦难和压抑,使他没有了孩子的欢笑,眼神中蕴含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忧郁。他内向、少言,总是孤单单、怯生生、忧郁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揪心。
    老人心里发酸,上去握着陈正雷冻得胡萝卜似的小手,心疼地问:“孩子,你怎么还不回家?”
    “家里没柴火了。”
    “吃的还有吗?”
    陈正雷没说什么,低下了头。
    老人不再问了,而是拉着他的手说:“小雷,跟我来。”
    老人把陈正雷带到家里,从面缸中舀了一些白面装在一个口袋里,塞到陈正雷手中。
    “拿回家,让你娘给你蒸馍吃。”
    “五伯父……”
    “别说了。你伯父比你们娘俩日子好过。小雷,晚上做完作业,就到我这里练拳吧,别总一个人憋着,会憋出病的。”陈照丕叹了口气,又说道,“咱们家的拳,你也该学学了,要不也对不起你爹。你爹可是一身好功夫呀!”
陈正雷还是第一次听到太极拳,第一次听说父亲会武术。尽管生活在陈家沟,可是他从来也没听说过太极拳;对父亲的过去,人们更是讳莫如深,从不向他说起,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是个反革命,是坏人。
    “五伯父,我爹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正雷问。
    “孩子,这些事你大一点会懂的。现在,你还是来学拳吧,这太极拳是咱们祖辈传下来的,传了十几代,有三百来年了。把太极拳学好,就对得起咱们的列祖列宗了。”
    于是,从那年冬天开始,陈正雷跟五伯父陈照丕学习起了太极拳。太极拳给他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让他饱受生活磨难的心得到了解脱。
    在教拳的同时,陈照丕经常给陈正雷讲述陈氏前辈们的英雄故事,讲述陈家这套太极拳的来历。
    “咱们老家原来在山西晋城,因为闹饥荒迁到了洪洞县。一世祖陈卜精通拳械,武艺高强,后来打抱不平,得罪了官府,在明朝的洪武年间,被移民到了河南的怀庆府……”陈照丕讲起了久远的故事,这些故事是陈正雷闻所未闻的。陈卜、陈王廷、陈长兴、陈清平、陈耕耘……这些威名赫赫的太极拳家的传说故事,深深地吸引着陈正雷,鼓舞着他,在他幼小的心田里,潜移默化地平添了一份对太极拳的感情和责任。
    “你爹也是个英雄,功夫好,枪法也好。抗战时期被人们称为孤胆英雄。哎,可惜他走错了一步……你记住,他不是坏人。”陈照丕说。
陈正雷点点头。既然伯父说父亲不是坏人,那就不是了。困扰着他多年的疙瘩,似乎解开了一些。
    村里还有一个学问渊博的老人陈延科,是陈正雷的八爷。老人腿脚不好,却很有文学修养,家里收藏有很多古书,还爱讲故事。在冬天漫长的夜晚,练完拳后,有时陈正雷和一些孩子会聚集到八爷家里,听他说古论今,讲《三国》、《水浒》、《聊斋》故事。那些古代英雄人物气壮山河的故事,吸引得孩子们摒住呼吸、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地聆听。平时为生活中的不幸所烦闷,总是落落寡欢、沉默寡言的陈正雷这时也忘却了烦恼,被这些英雄人物激荡得热血沸腾起来:“啊,原来虎牢关三英战吕布的故事就发生在汜水呀!我每次从那里过,竟不知道。司马懿也是我们温县人呀!”
    回到家里,往往已经半夜。大娘还没有睡,在等着陈正雷。陈正雷却激动得没有睡意,又在院子里练起了太极拳——
    金刚捣碓、懒扎衣、六封四闭……掩手肱捶……
    一招招,一式式,螺旋缠绕,松活弹抖。时而如流水潺潺,轻风拂柳;时而如波涛怒吼,排山倒海。在寒冷的月光下,不满十岁的陈正雷翩翩地舞动着身姿,仿佛在和一种看不见的命运之神抗争着。他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和不幸。他的心完全沉浸在太极拳的空明境界中。
月光如水,笼罩着陈家沟,笼罩着黄河滩。大地一片苍凉。

四、清风岭上

    自从跟伯父陈照丕学习太极拳后,年幼的陈正雷对养育自己的这一片土地逐渐有了更深入的了解。陈家祠堂院中的高大、古老的松柏,陈氏家族历代祖先的坟墓、碑林,陈长兴故居、杨露禅学拳处……一处处古迹,历尽沧桑,无不记录着太极拳的历代先贤们完善、传承、发展太极拳这一优秀的传统文化的足迹。现在,当陈正雷再次走过这些地方时,他那幼小的心中总是充满着神圣的感情。
    陈家沟位于黄河北岸的清风岭上,南濒黄河,北依高坡,地势北高南低。由于古代山洪频发,洪水向南流入黄河,天长日久的冲击,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沟壑。人们临沟而居,形成了许多村落。在沟里的村子,以沟为名,有王沟、徐沟、陈家沟等;在坡岗上的村落叫圪当,有王圪当等。陈家沟有三条大沟,分别叫东沟、西沟和中沟。中沟是通往村外的大路,西沟也住满了人家,东沟则深达数十米,沟内树木茂盛,野草杂生,经常有野兔出没,乌鸦、喜鹊也在这里做窝。每到清晨和傍晚,这里时常烟云缭绕,给人以神秘的感觉。夜深人静,黑漆漆的东沟深处常有宿鸟哀号,让人不寒而栗。每到暴雨滂沱的季节,洪水从沟中奔泻而下,直入村南的小蟒河,声若雷鸣,气势逼人。冬天则银装素裹,寂静异常,几只乌鸦点缀在落满霜雪的枝头,如水墨画一般。小时候,陈正雷经常在东沟里拾柴火、挖野菜,冬天踏积雪,春天寻绿叶,夏天听鸟鸣,秋天捡落叶,对这里的一切充满了感情。
    六百年前,陈卜率领族人迁居到这里,就是看中了这里的好风水。
    这里古称怀庆府(怀庆就是今天的沁阳县,温县属怀庆所辖),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最著名的就是四大怀药:山药、地黄、牛膝、菊花。这里也是兵家必争之地,黄河对岸的虎牢关是著名的古战场。元朝末年,元朝大将铁木尔守怀庆府,明军久攻不下,明太祖朱元璋迁怒于当地百姓,据传说,明军攻下怀庆府后,曾三洗怀庆府,许多无辜百姓惨遭杀戮,人烟几近断绝。洪武初年,明朝政府大量移民,陈卜就是这时从山西洪洞县迁徙而来的。一开始,陈卜定居在怀庆府东南三十里的一个小村子。陈卜为人忠厚,精通拳械,深得村民的爱戴和敬重,这个村子就被叫做陈卜庄(现在仍叫陈卜庄)。因为这个村庄地势低洼,经常遭水害,陈卜就率领家人于洪武七年迁居到清风岭上的常阳村。常阳村因村中有一座常阳寺而得名。这里南临黄河,背负一岭,负阴而抱阳,风水绝好。黄河虽然肆虐,经常水害不断,可是再大的洪水也漫不过清风岭去,洪水过后,反而使岭下的土地更加肥沃。
    当时,清风岭上有盗匪作乱,武艺高强的陈卜一边耕种,一边在村中兴办武社,向家人和村民们传授武艺,保卫桑梓。现在,村中还流传着陈卜独斗匪徒的故事。后来,陈氏家族人丁兴旺,成了村中的大户望族,常阳村就改名为陈家沟。
    陈氏家族一直以诗书、武艺传家,到了第九世陈王廷这一代,已经是明朝末年。陈王廷(1600~1680),字奏庭。他自幼勤奋好学,习文练武,不但深得家传武艺的精髓,而且熟读诸子百家,学识渊博,可谓文武兼备。陈王廷是明末武庠生、清初文庠生,“在山东称名手,扫荡群匪千余人”。年轻时,他颇有报国之志,据传说,他曾经到开封考武举,一马三箭,三马九箭,箭箭中靶心。可是报靶的官员受了贿赂,没给报靶,结果陈王廷落榜。一怒之下,他杀了报靶官,大闹武科场,逃到了登封玉带山上李际遇的农民义军之中。他看透了明王朝的腐败,与李际遇商定帮助闯王李自成北渡黄河,攻打北京。可是,陈王廷回乡不久,李际遇却兵败被杀。不久,闯王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皇帝煤山自尽。再后来,清军入关,江山换代,社会动荡,民不聊生。陈王廷报国无门,看破红尘。晚年他隐居乡里,闭门不出,整日一卷《黄庭》做伴,吟诗习武,调教一些子孙习文练武,自娱自乐。在家传武艺的基础上,他依据《易经》的阴阳之理、中医的经络学说,熔导引、吐纳养生技法于一炉,创造了一套全新的拳法。这套拳法刚柔相济、快慢相间、螺旋缠绕、松活弹抖,符合人体运动和自然运化的规律,故名为太极拳。
    陈王廷创造的拳术有太极五路、炮捶一路、长拳108式,以及双人推手、双人粘杆和刀、枪、剑、棍等套路。其中的双人推手和双人粘杆练习,创造性地解决了在没有护具的情况下,进行实战训练的安全问题。
陈王廷留有一首《长短句》,反映出了这位一代武林宗师晚年恬淡、超脱的心境。
“叹当年,
披坚执锐,
扫荡群氛,
几次颠险!
蒙恩赐,
枉徒然,
到而今年老残喘。
只落得《黄庭》一卷随身伴,
闲来时造拳,
忙来时耕田,
趁余闲,
教下些弟子儿孙,
成龙成虎任方便。
欠官粮早完,
要私债即还,
骄谄勿用,
忍让为先。
人人道我憨,
人人道我颠。
常洗耳,
不弹冠。
笑杀那万户诸侯,
兢兢业业,
不如俺心中常舒泰,
名利总不贪。
参透机关,
识彼邯郸,
陶情于鱼水,
盘桓乎山川,
兴也无干,
废也无干。
若得个世境安康,
恬淡如常,
不忮不求,
哪管他世态炎凉,
成也无关,
败也无关。
不是神仙,
谁是神仙?”
    当伯父陈照丕讲述这些故事,抑扬顿挫地吟诵这首《长短句》的时候,陈正雷尽管还不十分理解其中的意义,但是,伯父那庄重的神情却让他肃然起敬。他看着画像中陈王廷那道骨仙风的风采,幼小的心灵中充满了对祖先的崇敬之情。
    “我们家每一代都出一些武功出众、文武兼修的人物,我的高祖陈长兴公更是一代杰出人物。他把祖先的拳术删繁就简,由博返约,归纳成现在的老架一路和二路炮捶,还传授给了外姓人杨禄禅。杨禄禅又把太极拳带入北京,创造出杨式太极拳,以后又出现吴式太极拳。现在,全国各地知道杨式太极拳的人很多,我们陈家的太极拳知道的人却很少。小雷,我们陈家家传太极拳复兴的希望,就在你们这些孩子身上了。”每次跟伯父学完拳后,陈照丕总是把自己的希望讲给陈正雷、陈小旺等学生听。从伯父那殷切的话语中,陈正雷感受到了那种历史的责任感,沉甸甸的。
    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一场弥漫全国的大饥荒来临了,陈家沟也陷入了极度的饥饿之中。村里的食堂停了,人们又都回到家里自开自己的灶,自做自己的饭,但是,没有粮食。
    “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卡我们的脖子,逼我们还债,我们要有志气,勒紧裤腰带也要建设社会主义。”
    “听说了吗?毛主席也在和我们一道渡难关呢,他老人家都不吃肉了。”
…………
    村干部们向农民们宣传着。
    瓜菜代,半年粮。人们开始吃红薯叶、芝麻叶、南瓜叶、玉米芯,到黄河滩上挖灰灰菜、扫帚苗等野菜。把这些叶子、野菜用水煮一煮,放些盐,有条件的放点玉米面,没有条件的就这样吃;把玉米芯碾碎,泡出淀粉,然后放榆树皮面做贴饼子。野菜、树皮吃完了,就吃观音土。许多人得了浮肿病。
翟大娘平时有吃的都紧着陈正雷,自己吃野菜、菜叶。由于营养极度不良,她也得了浮肿病。这时,村里成立了一个浮肿病院,在那里还有一些粮食吃。大娘住了进去,每天能分到一个小馒头,可是大娘却舍不得吃,而是偷偷地把它带回家,给陈正雷吃。
    “孩子,娘饿死没关系,你可得活下去。”大娘说。
    幸亏陈照丕时常接济陈正雷和大娘,他们才没有饿死。陈照丕是退休人员,有退休金和粮食指标,在温县教拳的时候,县里也照顾他。当时,县机关在黄河滩上有一个农场,有时会分一些小麦、玉米、黄豆之类的粮食给陈照丕,他就给陈正雷捎口信,让他去背回家。
    就是在这样饥馑的日子里,陈正雷也没有断了学习太极拳。太极拳已经成了他的精神粮食。
    然而,这一年,翟大娘却疯了。
    大娘和陈正雷住的是陈照海留下的一幢楼房。困难时期,没粮没钱,眼见得一老一小难关难渡,可能要饿死,大娘就打算把房子拆了重建,落矮一些,修个简易的房子,凑合住,把砖瓦木料卖了换些钱,好度日。可是,没想到房子拆了,却再也没给盖上,娘俩只好住在原来的破厨房里。不仅房子没了,卖砖瓦木料的钱也不见了踪影。帮助拆房的是本家的亲戚,大娘不好意思张口要,有苦说不出,再加上长期的心情郁闷,一口气憋在心里,人就疯了。
大娘一犯病,就疯疯癫癫、又哭又闹、寻死觅活、上吊跳井,八天里,她跳了三次井。每次跳井被救上来后,村里人就得掏井。跳的次数多了,就难免招人烦。
    “这个老太太,怎么老跳井?跳一次我们就得掏一次。干脆淹死算了。”有人不耐烦地说。
    第三次跳井后,过了半个小时才有人把她捞上来。为了防止她再跳井,人们就用石板把井口盖上。
    大娘躺在井沿上控了一会儿水,却又悠悠地活了过来。
    陈正雷抱着她,“娘娘”地叫,她却推开陈正雷,喊着:“我不活了,让我死吧!”向井口冲去。
    可是,井口已经盖上了。大娘只好坐在石板上哭起来……
    “娘,你别死,你死了,我可咋办呀!”陈正雷拉着娘的手说。
    周围的乡亲们见这情景,也不由得黯然落泪。说怪话的人也心生同情,叹着气,默默地离去。
    井口被盖上了,跳不了井,大娘就上吊。
    一天下午放学后,陈正雷回到家,院子里寂静得有点异常。陈正雷推推门,门从里面关着。他喊:“娘!娘!”却没有应答。
    陈正雷心里一紧:是不是娘又出事了?
    他赶紧用力把门推开,冲进屋里。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破败的屋子里漆黑一片。陈正雷摸摸床。娘平时是躺在床上的。可是床上却是空的,冷冰冰的。
    “娘,你在哪儿?”陈正雷叫喊着。
忽然,他听到床下有声响,蹲下身子一摸,发现娘躺在地上。再一摸,就摸到了她脖子上缠着的绳子。这时,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他看见娘脖子上缠着绳子,昏死在地上……
    “娘啊,你这是干啥呀?你要是死了,我可咋办那?……”
    陈正雷的泪不由得涌了出来。他赶紧给娘松开绳子,让她喘过气来。
    原来大娘想上吊,却够不了那么高,就想用绳子把自己勒死,结果,却只把自己勒昏了过去。
    陈正雷两个星期没有上学,不敢离开家一步,天天看着娘。夜里睡觉,他要把剪子、菜刀、锥子藏起来,怕娘拿去自杀;还要把门从里面锁好,怕娘跑出去。邻居大娘见老太太疯成了这样,就问陈正雷害怕不害怕?
陈正雷说:“自己的娘,有啥害怕的?”
    邻居大娘叹息着说:“这一家人,命苦啊!”

五、冬天里的春天

    那是一段多么难忘的岁月呀!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苦难的日子让人早熟。不满十二岁的陈正雷正是需要别人照顾的年龄,却默默地承担起了伺候患有精神病的娘的任务。他每天早晨做好饭,照顾娘洗脸、梳头、吃饭,然后再去上学。中午放学,他要赶回家做饭,伺候娘吃喝。下午放学的路上,他还要顺便捡拾柴火、挖野菜。大娘的病也是时好时坏,虽然不再寻死觅活上吊跳井,可是总是糊糊涂涂、傻傻呆呆的,如果陈正雷不照顾她吃饭,她就那么一整天动也不动地呆坐着,目光呆滞,如泥塑的一般。有时,心智清明了些的时候,她也会想起来给陈正雷做口饭,还会磕磕绊绊地到学校门口等陈正雷放学。
    放学出来的小学生们看见这个衣衫蓝缕、满头白发乱蓬蓬如荒草的疯老太太,小一点的孩子吓得四处乱躲,大一点的则起哄乱叫:“疯子,疯子。”
每到这个时候,陈正雷的心就如同针扎了一般,在暗暗流泪、淌血。他只能等在最后,等人都散净了,才上前扶着娘,踏着夕阳,蹒跚着回家。一路上,满街是人们啧啧的同情声、叹息声……
    正是困难时期,家家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瓜菜半年粮。可是,这一老一小的悲惨命运,却唤起了善良的村民们的同情心。在陈正雷和大娘揭不开锅的时候,总有邻居从自己的牙缝中省下点,给他们娘俩送来一口吃的。雨季,茅草房漏雨时,街坊四邻会帮他们孤儿寡母修缮房屋。伯父陈照丕也接长不短地接济着他们。陈正雷是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长大的。
    苦难之于人,有时会像沉重的大山,压弯人的身躯,消磨人的精神志气,让人颓唐、消沉起来,从此一蹶不振;有时会使人产生仇恨、怨艾的情绪,愤世嫉俗,进而变本加厉地报复社会;有时,苦难却会砥砺人的意志,锻炼人的品行,使他懂得珍惜寒冷的冬天里那一缕缕人间的温情……少年时代的陈正雷是不幸的,可是,在这不幸中,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人间的难得的温暖。
    寒冷的冬天过去了,紧接着是温暖的春天、火热的夏天、金色的秋天……一年四季,黄河滩不断变换着丰富的色彩——冬天冰封雪盖,银装素裹;春天春潮汹涌,绿柳如烟,野花盛开;夏天树木蓊郁,芳草萋萋,麦浪滚滚;秋天的黄河滩,则弥漫着成熟的庄稼醉人的芳香……庄稼人的日子,也在这春夏秋冬的变换中,不停地向前滚动着,一年又一年永不停息地滚动着。再艰难的日子,也有过去的时候,“没有迈不过去的火焰山”——人们就是靠着这种对未来的希望,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这是1962年8月的一天,村里一辆到北面太行山中拉煤的马车,载着陈正雷和大娘走出了陈家沟。他们这是要到温县西北边的博爱县去。
    自从陈正雷的姐姐随着丈夫去了博爱县后,每天上班下班,操持家务,很快地生儿育女,日夜操劳,忙得没有空闲,几年没有回娘家了。博爱县北靠太行山,与山西交界,温县到山西运煤的大车每天都要经过博爱县。有一次,她遇到了陈家沟来的运煤大车,就向车把势打听家里的情况。
“我娘咋样?小雷好吗?”
    车把势叹息着讲述了大娘和小雷的情况,姐姐当时就哭了。
晚上,她跟丈夫商量,把娘和陈正雷接过来住。当时,他们一家住在博爱县国营农场,陈正雷的姐夫在公社里当副书记。他是北面太行山里人,淳朴善良,听说爱人娘家一个疯老太太带着个孩子过日子,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心里非常同情。
    “你说啥呀?这还有啥好商量的?你娘就是俺娘,你弟弟,就是俺弟弟。快接来,我们一起过。”陈正雷的姐夫说。
    姐姐和姐夫虽然都有工作,但是孩子多,有七八个,又是刚刚过了困难时期,所以,生活并不富裕。可是,姐姐和姐夫并没有考虑这些。
由于孩子小,工作又忙,姐姐脱不开身,她就托过路的陈家沟的车把势把大娘和陈正雷顺路给捎带过来。于是,这年的八月,陈正雷和大娘坐着拉煤的大车来到了博爱县。
    在博爱县,陈正雷度过了两年幸福美好的时光。
    大娘的病已经好多了,神智清醒了,平时还能帮助女儿做做饭,带带孩子。有女儿和女婿的精心照料,大娘的身体日渐康复,气色越来越好,干瘦苍老的脸丰满多了。陈正雷也转学到了当地的东乡小学上学。
陈家沟的小学不是完小,没有五年级和六年级。这里的东乡小学则是完小。那时,一个公社有二十多个小学,完小则只有两三所。陈正雷在陈家沟上完了四年级,初小毕业,就转学到了博爱县。他参加了高小升学考试,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东乡小学。
    新学期开学了,陈正雷穿着姐姐给他做的新衣服,背着新书包,高高兴兴地去上学。在学校的报到处,他看到黑板上写着:“五年级一班班主任:何福祥。班主席:陈克谦。”
    陈正雷感到十分吃惊:“我怎么当了班主席了?!”
    陈正雷的小名叫小雷、正雷,学名叫陈克谦,这是本家八爷陈延科老先生给他起的“大号”。按照家谱的排序,陈正雷这一辈名子的最后的字是: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排到了陈正雷这里,家谱中没有字了,八爷就说:“叫克谦吧。”在陈家沟,他很少用自己的大号。开转学证明时,学校的老师说:“用官名吧,别用小名了。”就这样,陈正雷转学到博爱县,就成了陈克谦。
    在陈家沟,尽管陈正雷的学习成绩非常好,语文、算术总是得100分,可是由于出身不好,他从来没有当过班干部,少先队也不能入。可是,到了博爱县这个新学校,刚一入学就被封了官,这是怎么回事?
    “老师,为什么让我当班长?”下了课,陈正雷找到班主任询问。
    “因为你考了第一名。”老师说。
    “可我不是本地人,别人不会听我的。”
    “没关系,只要你学习好,为人正派,处事公平,大家就会服你的。好好干啊。”老师说。
    就这样,陈正雷平生第一次当了“领导”。
    孩子们总是要欺生的。陈正雷说话的口音和当地的不同,人又长得瘦弱文静,所以许多淘气的男孩子并不把这个新班长放在眼里,根本就不服管。一次,上自习课时,一个男孩子违反了纪律,说说闹闹。陈正雷批评他,他不听,仍然我行我素。陈正雷的脾气也上来了,就推了他一巴掌。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几个男孩子放学后,就把陈正雷围了起来,要揍他。
    终究陈正雷练过几年太极拳,虽然身子瘦小,却身体灵活,下盘稳固。几个孩子刚一扑上来,就被他撂倒了三个。其他的孩子一看,都不敢上来了。但他们仍然不服气,领头的孩子说:“咱们约个日子,较量较量。你敢吗?”
    “咋不敢?你们是一起上还是单打独斗?”
    “一起上不是欺负你么?单打。”
    他们约了个日子,在学校中的戏台上摔跤。
    这个小学校在一所大庙中,院子中间有一个戏台。过去,农村演戏大都是在露天的戏台上演出的。戏台是用玉米秸架起来,上面铺上黄土,踩实压平,就成了一个简易的戏台。陈正雷和几个孩子在戏台上比赛摔跤。这些孩子,空有一身蛮力气,根本不是陈正雷的对手,一个接一个地败下阵来。最后上场的是他们的小头头——一个敦敦实实的小胖墩。
    小胖墩力气很大,可是,陈正雷的太极拳已经初具功夫,脚下非常稳固,小胖墩想把他摔倒,却怎么也搬不动,反倒让陈正雷顺势借力,摔了几个跟头。最后,小胖墩突然袭击,一猫腰,来了个“黑狗钻裆”,想把陈正雷扛起来摔倒。没想到陈正雷反应机敏,一个顺水推舟,双腿一让,手一拍他的屁股,小胖墩胖胖的身子像个肉球,从陈正雷的裆下钻过,滚到了戏台下面。幸亏戏台不高,没有摔伤,但也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没想到输得这么惨!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外地孩子武艺这么好!班里这几个调皮鬼都服气了。
    陈正雷不仅功夫好,让班里的同学佩服的还有学习。在班里,陈正雷总考第一,算术、语文总是满分。而且,他非常爱惜书籍、课本,一个学期下来,课本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老师经常表扬陈正雷,说他品学兼优。他成了同学们的榜样。少先队成立了,陈正雷不仅入了队,还当选为中队长。到了六年级,他又当了大队长。
    那时,学校离陈正雷的姐姐家有十多里路,中午陈正雷都是在学校食堂吃饭。大部分学生也都不回家,中午有相当长的一段空闲时间。为了丰富学生的课余生活,班里就组织篮球队、乒乓球队,利用中午时间和老师一起打篮球、打乒乓球。陈正雷是大队长,负责组织这些活动。
    在这两年中,陈正雷像变了一个人——快活、自信、乐观、向上,对未来充满向往。生活向他展示了从未有过的美好前景。生活原来是这么美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受人尊敬、受人爱戴,是这么重要!这两年的生活,让少年陈正雷体会到了一个人的尊严。
    陈正雷的姐夫总是夸奖陈正雷,说他是个人才,聪明、好学、上进,心地善良,为人谦虚,不爱张扬,将来会成就一番事业的。
    这一年,陈正雷小学毕业。由于品学兼优,他被保送到县里的中学。
    可是,这一年,陈正雷却异常痛苦地辍学了
    1964年,全国开始了四清运动,各个单位都在查“四清”“四不清”的问题。博爱县做出规定,当地所有干部都不能带家属,家属住在单位宿舍里的,都动员回老家。本来,陈正雷的姐夫是想将来给陈正雷在博爱县安排工作,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互相间有个照应。在这种形势下,显然不能“以权谋私”。陈正雷的姐夫老家在太行山中,陈正雷的娘这时病已经好了,她也不愿意到山里生活。老人说:“我可不想把我这把老骨头喂了狼。”
    老人很是通情达理,她看到女儿有八个孩子,一家生活也很困难,就不想再拖累女儿一家。这样,这年的秋天,陈正雷和娘又回到了陈家沟。
    重又住进了那间低矮、破败的房子,重新又过起了那种缺吃少穿的穷日子。十五岁的陈正雷知道,现在,只有用自己嫩弱的肩膀,担当起养家糊口的担子,赡养年迈的大娘了。他别无选择。他钟爱的学校、钟爱的课本,从此和自己永别了。
    他又来到了黄河滩上。每到痛苦的时候,他都会来到黄河滩,在黄河母亲般的怀抱中,他可以黯然流泪、可以低声哭诉、可以捶胸顿足、可以呼天抢地,黄河母亲以她那博大的胸怀,默默地承受着自己儿女的悲哀……
    可是,这次陈正雷却没有了眼泪。大悲无声。他站在黄河边,面对滔滔的河水,默然无语。良久,他把手中的中学录取通知书轻轻地撕碎,撒入河水中。纷纷的纸屑如破碎的莲花瓣,飘落到滚滚的河流中,无声无息地被卷走了……
    黄河无语,默默东流。黄河,你可知道一个少年悲哀的心?你可知道,在你的浪花中吞噬了一个少年人的梦?
……
    不知什么时候,伯父陈照丕来到了陈正雷的身后。从陈正雷和大娘回到家的时候,他就一直关注着他们。
    “孩子,你要是伤心,就哭一场吧。”
    “伯父,我不哭。”陈正雷擦擦眼睛说。
    伯父不再说什么,只是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陈正雷。两人肩并肩,坐在一棵横倒的枯柳树的树干上,默默地看着黄河流向远方。太阳偏西了,渐渐地坠向西边的邙山山头。残阳如血,洒在苍茫的河面上,波光荡漾,气势雄浑。
陈正雷完全沉浸在眼前黄河落日的雄浑景象之中,忘记了一切烦恼,身心完全被融化了。他看看伯父陈照丕,他那花白的头发、雪白的长胡须也被夕阳染得通红,仿佛透明的一般。再看看自己,自己也仿佛燃烧起来了。
    ……太阳渐渐沉入山岭背后,余霞满天;河面苍茫、辽阔。渐渐地,天色黯淡下来,秋风愈加凉爽,涛声更加响亮。
    “你看到那边的邙山了吗?”陈照丕指着太阳落山处说,“黄河和洛水就在邙山脚下相会。黄河水混浊,洛水清澈。两水相会,一清一浊,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就像一幅太极阴阳图。据说,人皇始祖伏羲曾经坐在邙山上观河水东流,看河洛相交,察日月交替,思寒暑循环,参悟出了阴阳变化的道理,创造出了先天太极图,留下了河图、洛书。邙山上现在还有伏羲台,山脚下有伏羲庙。咱们的太极拳,就是根据这阴阳变化之理创造的。”
    原来,太极拳还有这么深奥的道理!陈正雷被伯父的话吸引住了。
    陈照丕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一阴九阳跟头棍,二阴八阳是散手。三阴七阳犹觉硬,四阴六阳类好手。唯有五阴并五阳,阴阳无偏称妙手。妙手一运一太极,太极一运化乌有。太极拳讲究的就是刚柔相济、阴阳无偏。来,伯父好久没有看你练拳了,给我练一趟。”
    陈正雷也来了兴致,跳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在黄河滩松软的沙地上,打起了太极拳。
    月亮升起来了,黄河滩洁白如雪。月下的黄河水欢快的流淌着,奔向迷离的远方。
    “有三成功夫了。看来这些年,你没有撂下功夫。还应该再放松一些。”
伯父给陈正雷讲解着太极拳的动作要领,亲自做示范,手把手地给陈正雷纠正拳架,指导他练习推手。月光下,一老一小认真地研讨着,伴着秋风,恍入仙境。
    月上中天的时候,陈正雷和伯父向村中走去。
    “孩子,上学当然是好事。可是没有条件上,也不要太过悲伤。咱们的太极拳虽然是武术,但是武中有文,学好它,也不是容易的。当年,十六世陈鑫,父亲命他学文,到晚年他自己认为学武更有成就,很后悔,就发奋著书,写出了《陈氏太极拳图说》,名留青史。学文也好,学武也罢,只要下功夫,都能成才的。伯父希望你将来能成为一个文武全才的太极拳家,把咱们祖传的东西发扬光大。”陈照丕语重心长地说。
    “伯父,我懂了。您放心,今后,我的全部心思就都放在练拳上了。”陈正雷异常坚定地说。

六、语录拳
    上个世纪60年代初期,随着“三年困难时期”的结束,全国的经济开始复苏,各项工作也开始步入正轨。在温县,太极拳也得到县里领导部门的重视。1962年,陈照丕参加了全国武术大会,在这次武林盛会上,他被授予“全国太极拳名家”称号。1964年,他当选为全国武术协会委员。陈照丕老人传授太极拳的心气更加高涨了。
    为了促进太极拳运动的发展,使陈家沟这个古老的太极拳乡焕发生机,在县里的支持下,1964年,陈家沟太极拳体校正式成立。体校的校长由陈家沟的村长张蔚珍担任,陈照丕任教练。每天清晨和傍晚,村里的年轻人们都到体校打太极拳,拳乡开始重现当年的风采。
    村长张蔚珍非常有远见,也少有偏见。他对陈照丕老人说,你挑选几个条件好的,重点培养,将来咱们陈家沟还要靠他们争光呢!他还说,我看陈小旺、陈正雷这两个孩子就不错,虽然出身不好,可是咱们的政策是重表现嘛!要重点培养。
    这一年,15岁的陈正雷辍学回家,在生产队参加劳动。由于是个高小毕业生,在农村算是个文化人,他当了记工员,每天晚上收工后,协助生产队长给社员们记工分。
    农村的劳动是艰苦的。陈家沟地处豫北,主产小麦、玉米、高粱、水稻等五谷杂粮,还产四大怀药,虽说历史上是个富庶之地,可是在上个世纪60年代,生产力水平还是很低的,人们的生活非常困难。陈家沟紧靠黄河滩,黄河滩是数千亩的荒沙地。上个世纪50年代末,陈家沟就开始改造黄河滩,在后来的“农业学大寨”运动中,这种战天斗地,向“荒山、荒滩要粮”的劳动热潮达到了高潮。在天寒地冻的冬季,社员们一改以往的冬闲三个月的习惯,变冬闲为冬忙,积极开展开垦荒地、兴修农田水利的活动。当时的农村基本没有拖拉机等农业机械,人们都是一锹一镐地靠人力改造自然。社员们挥着镐头、铁锹,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顶着呼啸的北风,早出晚归地奋战在荒凉的黄河滩上。他们把长满荒草的黄沙地整平,铺上农家肥;到了春耕时节,再用耕牛拉着犁铧深翻土地,播上种子……经过两三年的春种秋收,过去的荒沙地,就渐渐变成一片沃土。
    白天在黄河滩上“战天斗地”,夜晚,陈家沟的年轻人们就都聚集到太极拳体校,跟陈照丕老人学习太极拳。陈照丕老人教拳细致、耐心,总是循循善诱地给人们讲解。看到家乡的太极拳又开始兴旺,陈照丕老人异常兴奋,他又作诗道:
漫云七十古来稀,
余今八十兴不萎。
老骨跌岔能铺地,
二起双足满天飞。
炼身如铁为人民,
立志要学董存瑞。
老当益壮从何起,
朝夕锻炼偷天机。
世人不识太极妙,
变化无穷奇更奇。
或问此技当何用,
强身健体为人民。
    博学多才、太极拳功夫纯厚的陈照丕老人像一块磁石,深深地吸引着陈小旺、陈正雷、王西安、朱天才、陈小兴等年轻人。在陈照丕老人的家里,老人经常和这些年轻人推手,让他们体会太极拳的玄妙之处。别看老人年近八旬,可是,这些二十出头的壮小伙子到了他的手里,就像不会走路的孩子,跌跌撞撞地站不住脚。在双臂缠绕、螺旋走化、进退起落中,陈照丕老人神态自如,一边讲解,一边引化,有时一个肩靠,就把对方发放到椅子上;有时在走转中突然一个肘击,就把对手放到了床上。那劲别拿捏得恰到好处,被发放的人只感到身心一空,就飘了出去,落地后却毫发未伤。这种奇妙的太极拳功夫,把人们吸引得如醉如痴,乐此不疲。在当时物质生活相当匮乏,很多人还吃不饱肚子的情况下,太极拳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乐趣,成为陈家沟人的精神粮食。
在陈照丕的精心培育下,一群太极拳苗子成长起来了,陈正雷和比他年长五六岁的陈小旺、王西安、朱天才是他们中间的佼佼者。对这几个人,陈照丕不仅在技术上悉心指点,还经常给他们讲述太极、八卦理论,什么叫“爻”,什么叫“卦”,什么叫阴阳、五行……陈正雷从小就爱学习,爱记笔记,他经常把陈照丕老人讲述的东西记下来,包括老人常吟诵的诗歌。
    正当陈家沟人的生活刚刚安定,太极拳活动逐渐复苏的时候,运动又来了。先是“四清”运动。由于陈照丕老人解放前在国民党政府的中央国术馆任过教,有人就怀疑他是否是国民党,有没有历史问题。审查了几个月,没有结果,不了了之。可是,从此,他就不能到温县教授太极拳了。紧接着,就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那是一个黑白颠倒的年代,黑的被说成是白的,白的被说成是黑的,指鹿为马,人妖颠倒;那是一个毁灭传统文化、割裂民族血脉的年代,传承了几千年的文化瑰宝、民族精华,被批判为封建糟粕,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那是一个践踏人的尊严、没有人性的年代,法律被践踏,生命遭戕杀,一切“牛鬼蛇神”不仅被打倒,还被踏上亿万之脚,邪曲害公,方正不容;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荒谬的年代,到处是“红的海洋”,全国都在“山呼万岁”,早请示、晚汇报、忠字舞、语录歌、大串联、文攻武卫……
    “文化大革命”的狂潮也席卷到了陈家沟。1966年,《河南日报》刊登了一篇文章,题目为《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揭开陈家沟的盖子》,文章说陈家沟搞家族制、搞宗派主义,是封建的堡垒。六七月间的一天,全公社的红卫兵集结起来,有二百多人,突然开赴陈家沟。他们臂戴红袖标,手里拿着镐头、铁锹、锤子、棍棒,高呼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砸烂封资修!”“破四旧,立四新!”等口号,从东沟中翻了上来,直扑陈家沟北面的陈家祖坟。
    陈家祖坟方圆有一百多亩,里面碑林耸立、古柏参天,一幅肃穆、幽深的景象。这里立着陈氏一世祖陈卜、九世陈王廷、十四世陈长兴等陈氏历代先祖的墓碑,通往祖坟的道路上立有石牌楼,巨大的花岗岩雕刻的神龟上驮着石碑,历尽百年的沧桑,无言地记录着陈氏家族的历史,也记录着中国太极拳文化的历史。
    然而,红卫兵小将们却毫不留情地对这些珍贵的历史文物大肆打砸。他们推到石碑,拆毁牌楼,铲平坟墓……整整砸了两天,把原来肃穆庄严,历经几百年风雨的陈家碑林、祖坟,打砸得一片狼藉。
    当红卫兵小将打砸陈家碑林,铲平陈家祖坟时,陈正雷和村里的社员们正在附近的地里干活。看到这种疯狂的举动,人们谁也不敢说话,更不敢制止。但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每个人的心都在流血。当天晚上,趁红卫兵暂时退去,陈正雷、陈小旺等陈氏家族的人悄悄来到坟地,把陈卜、陈王廷等主要人物的石碑挖个坑埋了起来,再在上面掩盖上青草,让人不易察觉,这样才得以保护下来。其他的石碑,则被运走,或用来修桥,或用来铺路,或用来砌猪圈……有着几百年历史,蔚为壮观的陈家碑林就这样毁之一旦。
    1968年,陈家祠堂也被拆毁了。当时,公社要建面粉厂,需要一些木料制造箩筐、笸箩,这些木料最好是干透的,制成的箩筐才不变形。于是,一些人就想到了陈家祠堂:“那里的房梁、廊柱都好几百年了,拆了制笸箩保准中。”公社革委会就一声令下:“拆!”可怜几百年的陈家祠堂,就这样被拆毁了,院子里的古松古柏也难逃厄运,都被伐倒,做了建筑材料。
    祖坟被平、碑林被砸、家庙被拆,陈氏家族的许多人都心情郁闷,郁结成病。由于气愤,这一年,陈正雷的娘又疯了,整天到处跑,到处唱。
    “我五哥,就是能,北京、南京都去过。我五哥,就是能,北京、南京都去过。”老太太就这样疯疯癫癫地唱着、跑着,在村中游荡。
    陈照丕老人也“疯”了——他是为太极拳“疯”的。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陈照丕老人的所谓“历史问题”又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挖出来整,地主分子再加上“国民党反革命分子”,他成了双料的“黑五类”。太极拳也不让教了,说这些都是“四旧”,教太极拳就是传播封建思想;整天“纠集这么多人在一起,是搞宗派”。老人几乎天天被拉出去批斗,头上带着高帽子,脖子上挂着黑牌子,游街示众。在公社的批斗大会上,造反派们给他“架飞机”。邻村一个造反派也练过太极拳,这时却当了批斗“牛鬼蛇神”的急先锋,他架着老人的胳膊狠命地向上抬,事后还得意洋洋地说:“陈照丕那么大的名气,我给他‘架飞机’,他照样动都不敢动。”
    1967年春天的一个夜晚,被批斗了一天的陈照丕老人磕磕绊绊地走回了陈家沟。春风还是那么的温暖,花香还是那么的醉人,湛蓝的夜空中的明月还是那么的洁白、明亮,乡村的夜晚还是那样的迷离美妙,可是,这世道为什么变成了这样?这人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他们都疯了?我到底犯了什么罪?我得罪了谁?我教太极拳是犯了天条了?我在中央国术馆当过教授,可是四八年就参加革命了呀……
    陈照丕老人就这么想着,苦思苦想着,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年近八旬,遭遇的世事不可谓不多,可是也想不明白这世道咋成这样了,这人咋成这样了。行将就木之人,却遭如此奇耻大辱!教人如何忍受得了?老人一时想不开,就走到村中一口水井旁,跳了下去……
    天明时,被人发现打捞上来,陈照丕老人已经奄奄一息了。幸亏这年天旱,井水浅,老人才保住了一条命。但是,脚却被扎伤了。
    在陈正雷、陈小旺、王西安等徒弟的精心照料下,经过半年多的调养、休息,陈照丕老人的身体渐渐康复了。在休养期间,老人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人生嘛,就如太极拳,直着过不去就转,太极拳千变万化只在一转,学会转化,才能变通,拳论中说“随曲就伸,人刚我柔”,我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就不能活学活用?
    那时,全国都在学习“老三篇”,都在唱“语录歌”,背诵毛主席诗词,陈照丕老人就编了“语录拳”、“诗词拳”,走到哪儿就唱到哪儿,走到哪儿就打到哪儿。
    “钟山风雨——起——苍黄——”老人一边唱着,一边做了一个太极起势。
    “百万雄师——过——大江——”老人接着做了一个金刚捣堆,咚的一个震脚,震得地面发颤。
……
    “我打的这是诗词拳、语录拳,不是太极拳。”老人逢人就说,逢人就这么比画。既然是毛主席的语录拳、毛主席的诗词拳,谁敢反对?造反派们谁也不敢反对老人打拳了。村里人见陈照丕这个样子,都说:“这个老头子,整天疯疯癫癫的,是不是疯了。”
    陈照丕老人却吟出一段顺口溜:
说我疯来我就疯,
说我癫来我就癫。
为啥做这疯癫事,
决心培养人接班。
    到陈照丕老人家里学拳的人越来越少了,根红苗正的年轻人怕沾染上“封资修”的流毒,许多人都不敢来了;对太极拳实在着迷的人,也是偷偷地潜入老人家里,偷偷地学习,再偷偷地溜出去,那架势真像特务在搞地下活动。
    一个冬天的夜晚,老人又像往常一样,让老伴儿备好茶水,自己披衣坐在床上,等着几个得意弟子的到来。直到夜深人静,却仍然不见一个徒弟的踪影,就连每次必到的陈正雷也没有来。等着等着,老人不由得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打了个冷战,被冻醒了。睁开眼一看,仍然是自己独自一人和孤灯相伴,炉子上的水壶在吱吱的冒着热气。老人不由得苦笑了。
    他下了床,在院子里练了一趟拳,又练了一趟剑,直练到周身热汗淋淋。上床躺下后,老人仍然没有睡意,不由得吟出一首诗来:
大梦谁先觉?
武场人独眠。
谯楼三鼓响,
挥剑斩寒光。
汗流如春雨,
冬天变伏天。
猜透太极妙,
赛过活神仙。
    第二天一大早,陈正雷来到老人家。昨天他的娘又犯病了,所以没有来伯父这里学拳。
    见到陈正雷,陈照丕老人说:“我昨天等了你们半宿,都睡着了。醒来后,就打了趟拳暖暖身子。后来睡不着觉,就作了首诗。”
“啥诗?”
    陈照丕就念给陈正雷听。
    听着老人念诗,看着老人满是皱纹的消瘦的脸、满头的白发,陈正雷感到非常惭愧。后来,他找到陈小旺等师兄,说五伯父对我们寄予的希望很大,我们不能辜负他老人家呀!从此,陈正雷、陈小旺等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再也无所顾忌,每天都到陈照丕老人家里学拳。看到这些年轻人这么爱好太极拳,老人很感动,说:“你们都不怕,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有啥可怕的?”
    在“文化大革命”开始那三年里,陈家沟的人练拳被禁止,陈照丕被批斗,可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太极拳这块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在这些把太极拳看得比生命都重要的人的手中,偷偷地传承着。公开场合不能练,夜深人静时,他们就到黄河滩上一个人悄悄地练。脚踩着满地的黄沙,耳听着黄河的涛声,感受着黄河母亲博大、温暖的胸怀,沉浸在太极拳的深邃的意境中……也许,在这样的环境中,才更能体会出太极拳天人合一的妙处。

七、第一个春天
    自从陈正雷的娘又犯病后,生产队为了照顾陈正雷一家,就让陈正雷当了饲养员。饲养员不用每天下地劳动,有一些自由时间可以照顾家里,照看娘。当时,饲养员这样的重要岗位都得贫下中农的子女才能担任,由于陈正雷人踏实、为人忠厚,让人很放心,当记工员时,他帮助生产队长做了许多工作,现在家里有困难,经过队委会的研究,就把他安排在了饲养室工作。
    大队的饲养室和陈照丕老人的家只有一墙之隔,由于年久失修,院墙已经倒塌,两个院子就连在了一起。这样,就为陈正雷学拳创造了很好的条件。
    饲养室除了陈正雷外,还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饲养员。老饲养员负责夜班,给牲口添草料;陈正雷则是白班,干体力活。白天,牲口都出工下地了,陈正雷要清扫牲口圈中的粪便、给牲口圈垫土,还要把饮牲口的两口大缸挑满水。有时,夜里他还要替老饲养员值班喂牲口。
    干完活后,陈正雷开始练拳,陈照丕老人就在隔壁院子里看,不时过来给他指点。陈照丕老人在院子里练拳时,陈正雷就在一边观摩,细心体会。有时,爷儿两个在一起推手,陈照丕细致入微地给他讲解太极拳的推手技巧。就这样,在陈照丕老人的口授身传,悉心指导下,陈正雷的太极拳功夫进步得很快。
    为了提高太极拳功夫,增长功力,陈正雷还把练功结合到了日常的劳动中。挑水时,他不用扁担,而是用两手提,以锻炼臂力;清理牲口圈时,他沉腰坐胯,挥动铁锹,锻炼腰胯的力量;交公粮时扛麻袋,二百斤的麻包扛在肩上,他注意锻炼自己的腰背力量;搬运麻袋时,他抱住麻袋,注意体会太极拳中扭转的力量……就这样,在农村艰苦的劳动中,陈正雷磨练着自己。
    转眼到了1969年,“文化大革命”的狂潮开始平息下来。这年冬天的一天,陈正雷正在牲口棚里清理牲口粪便,给牲口圈换土,外面突然传来陈照丕老人激动的声音:“小雷,小雷,咱们练拳不犯法了!”
    陈正雷回过身来一看,只见伯父陈照丕急匆匆,一路小跑着跨过院子,直奔牲口圈而来,平时拄着的拐杖也没拿,手里却捧着一张报纸。
    “伯父,啥事?”
    “小雷,毛主席提倡打太极拳了!”
    陈照丕老人冲进牲口圈,激动地把报纸拿给陈正雷看。
    这是一张《人民日报》,上面刊登了一篇毛主席语录:“凡能做到的都要提倡,做体操、爬山、游泳、打太极拳……”
    “毛主席提倡打太极拳了!咱们练拳不犯法了!我又可以教太极拳了!”陈照丕激动得老泪纵横。
    “真的?”
    陈正雷也很激动,他扔下铁锹,一把拿过报纸,急切地看了起来。
    “练拳不犯法了,我们又能练拳了!”陈正雷激动得说话都哆嗦了,真想抱头痛哭一场。
    这天晚上,陈照丕老人和徒弟们是在兴奋中度过的。老人特别激动,总是不停地说,说太极拳,说过去的故事,说毛主席的英明伟大。陈正雷和师兄弟们练起拳来也特别有劲——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大气不敢出地打拳了。陈照丕老人的家里洋溢着热烈的欢笑声,回荡着“哼”“哈”的打拳发力声,那压抑已久的激情开始爆发出来。
    过了午夜,徒弟们才逐渐散去,各自回家。陈正雷最后一个离去。
    “小雷,你慢点走。”伯父叫住陈正雷,郑重地说,“小雷,我想了好久了,我以后不能光教你们几个人练拳,我要写一些材料、写一本书,今后让更多的人能够看到,能够学习。我还要给上级领导写信,建议出版太极拳丛书。你有文化,以后晚上就过来帮我写吧。”
    看着伯父那庄重的神情,陈正雷点了点头。
    从此以后,陈正雷每天晚上练完拳后,都要留下来帮助伯父整理太极拳历代的资料,撰写书稿;有时,他在饲养室替老饲养员值班,在给牲口添过草料后,也会过来,看着伯父戴着老花镜,在油灯下一笔一画认真地写作。终究是年近八十的老人了,陈照丕拿笔的手总是颤颤抖抖的。他写了改,改了写,涂涂抹抹,极其认真。陈正雷看着,感动得心里酸酸的。就这样写了一个冬天,终于写成一部《太极拳理论十三篇》。
    “小雷,你帮我抄,抄写五份:一份寄给国家体委,一份寄给省体委,一份寄给地区体委,一份寄给县体委,剩下一份咱们自己保存。”说这番话时,老人的神情恳切、郑重,充满希冀,浑浊的老眼放射出光芒,仿佛要燃烧一般。
    陈正雷用了几个晚上抄写倾注了老人毕生心血,总结了老人一生练拳心得的太极拳文稿。五遍抄下来,陈正雷几乎都能把这些文字背诵出来。他感到这些文字,字字珠玑,理深意幽,由浅入深地阐述了太极拳实践、理论的方方面面。联系自己平时的练拳体会,陈正雷感到自己对太极拳的理解,又提高了一个层次。
    严冬过后,就是20世纪70年代第一个春天。
    尽管仍然是寒风凛冽,春寒料峭,豫北大地一片冰封雪盖,可是,在黄河滩向阳的滩头,冰雪却在悄悄地消融,河坡湿润之处,野草已经偷偷地拱出了嫩芽,在一片枯黄之中,显出些许的绿意。河面还是被坚冰紧紧地封锁着,但是春光却越来越温暖明亮,照在冰面上明晃晃的,刺人眼目。迎着扑面而来的春风,平心静气,屏住呼吸,你似乎能听到冰面下黄河的涛声,隐隐的,深深的,沉沉的。过不了多久,黄河就会迎来声势壮观的凌汛,万里黄河,冰裂水溅,轰隆隆如春雷炸响,彻夜不断;摆脱了冰层束缚的滔滔河水,势如奔马,夹带着巨大的浮冰,滚滚东流,势不可挡,一泻千里……
    经过三年多“文化大革命”的洗礼,中国社会安定下来,开始讲“安定团结”,提出了“抓革命,促生产”等口号。工厂开始复工,学校开始“复课闹革命”。在陈家沟,大街小巷的墙壁上刷满了标语:“以阶级斗争为纲。”“抓革命,促生产。”“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尽管还在讲“千万不要忘记阶级和阶级斗争”,可是太极拳再也不被当作“四旧”来批判了。
这年秋天,温县要举行篮球比赛,县体委邀请陈照丕老师带领学生们前去表演武术,用以助兴。接到通知时是四月份,陈照丕老人特别高兴:太极拳终于又受重视了!
    他开始着手组织徒弟们进行训练,规范动作,讲述表演要领。这是第一次外出表演,陈照丕老人特别上心。
    “不能总是练一路拳,我得教你们一些武术器械,好进行表演。”陈照丕说从1958年到1970年,陈正雷和师兄弟们一直学习的是陈式太极拳老架一路和推手,一路拳就学习了十多年。因为这太极拳的功夫都在老架一路里面。太极拳讲究积柔成刚,刚柔相济。通过长期柔和缓慢、螺旋缠绕、意气相随的盘架子锻炼,去掉周身的拙力、僵劲,达到周身一家,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然后,再练习二路炮捶,以及刀、枪、剑、棍等十八般兵器,以增强耐力和爆发力。一路拳练得越扎实,去僵求柔的功夫就越好,太极拳的功夫才能更深湛。如果过早练习二路炮捶,过分地追求发力,往往会造成横气填胸,心浮气躁,最后功夫出偏,终难大成。陈照丕老人深谙练拳的窍要,所以这么多年一直只让徒弟们在陈式太极拳老架一路上下工夫。现在,为了参加表演,同时,也看到徒弟们有了一定的太极拳功夫,这才开始教授陈式太极拳二路炮捶、太极刀、太极剑、太极大枪(大杆)、春秋大刀等陈式太极拳拳械套路。
    由于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破四旧”以及1958年的“大炼钢铁”等运动,陈家沟这个武术之乡已经连一件武术器械都找不到了。陈正雷家里原来有一把祖传的大刀,重达120斤,1958年也进了村里的土高炉,变成了废铁渣。
没有武术器械,这难不住热情高涨的陈家沟的太极拳传人们。他们用铁锹、长把扫帚当作春秋大刀,学习刀术;用木棍、树枝当大枪,练习太极大枪;用秫秸杆代替刀、剑,练习短兵器。在房间里练习时,就用掸子、筷子当刀剑比画。在两三个月的时间里,陈照丕老人把陈家祖传的所有太极拳拳械套路尽数传授给了自己的徒弟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掌握这么多套路,是比较难的。陈正雷和师兄弟们就分工,某个人重点学习某个套路,然后在互相学习。
    陈正雷在学习春秋大刀套路时,其中有一个“舞花竖刀翻身砍”,是个高难动作,要求练习者提着大刀,空翻一周,在空中变提刀为竖刀,人头朝下,脚朝上,从刀头上翻过去。许多人练不好这个动作,有的人还摔伤了。陈正雷练了几次,也翻不过去,最后把脚都崴了。
    陈照丕老人看了很心疼,说:“要不把这个动作改得容易一些,别这么翻了,改成压刀翻身砍?”
    “不,我一定要翻过去!”陈正雷犯了倔脾气,坚定地说。
    陈正雷每天一个人悄悄地到黄河滩上练习这个“舞花竖刀翻身砍”。正是六月麦收时节,黄河滩上赤日炎炎,热浪滚滚,沙土地被太阳晒得烫脚。中午时分,人们都在歇晌,田野里空无一人。陈正雷手握一根小木棍(一开始不敢拿铁锹练习,怕伤着自己),就在黄河滩的沙土地上翻了起来。一次翻不过去,两次翻不过去,三次翻不过去……他就这么不停地翻着。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地爬起来,接着翻,直练得浑身汗如雨下,满身都是细沙子。这黄河滩松软的沙土地是最好的练功场地,任凭你跌扑翻滚,蹿蹦跳跃,而不让你受丝毫的伤害。就这样练了将近三个月,陈正雷终于能轻松地翻过去了。他又手持铁锹练,最后也能轻松地翻过去了。他欣喜若狂,兴冲冲地跑到陈照丕家。
    “伯父,我能翻过去了!你看。”
    说着,陈正雷手持铁锹,做了一个“舞花竖刀翻身砍”,利利索索的一个空翻动作,落地轻灵稳健,“大刀”翻身砍来,气势威猛雄健。
    “看见了,看见了,我看见了。”陈照丕老人高兴得流下了眼泪,“我们的太极拳后继有人了!”
    这年秋天,陈照丕老人带领着陈正雷、陈小旺等十几名学生、弟子来到温县体育场,在灯光球场上第一次表演陈式太极拳。这些来自著名的太极拳故乡的太极拳高手们都是什么样子呀!条件好一点的,穿着红色、蓝色的运动衣裤;条件差的,就穿着平时劳动时穿的蓝色、黑色的对襟中式衫,有的衣服上还摞着补丁;时髦一点的穿着绿军装。脚上,有穿圆口千层底布鞋的,有穿解放鞋的,有穿松紧口鞋的……褐衣布履,色彩驳杂。再看他们手中的“武术器械”,都是铁锹、长把笤帚、木棍、干农活用的三股叉……仿佛他们不是来表演武术,而是来干农活的。滑稽吗?是很滑稽。可是,当他们打起刚柔相济的陈式太极拳,舞动起手中的“十八般兵器”,这些纯朴的农民对传统武术文化的执著和热爱、对祖传技艺的钟情与虔诚,却感动了会场,也感动了天下。
    二十年后,太极拳像白云一样飘落到世界五大洲,出现在北京亚运会的开幕式上,世界上无数人为太极拳的魅力所倾倒。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陈家沟的太极拳第一次亮相时的情景?也许,没有陈照丕老人和陈家沟人的坚韧和执著,就不会有今天太极拳故乡的盛况,中国的太极拳也会逊色不少。
    让我们记住那次土得掉渣的陈家沟人的第一次倾情演出吧!那是一次最感人的演出,它表现出了我们这个民族的民族魂——坚忍不拔,自强不息。

八、巨星陨落
    陈家沟人的第一次武术表演,在温县引起了轰动,整个县城万人空巷,人们争相前去观看。县体委主任老安握着陈照丕老人的手,非常激动。1958年,就是安主任亲自到陈家沟请来陈照丕老人,在温县县城培养了许多太极拳爱好者。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太极拳幼苗已经蔚然成林,老安怎能不激动呢?陈家沟又一次以太极拳故乡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太极拳又引起了人们的重视。
    虽然还处于“文化大革命”当中,广播里天天还在讲着“一定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还在强调“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还在播放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等革命歌曲,可是,社会环境终于安定了许多。在陈家沟,人们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练拳了。随着人们对太极拳的重视,陈家沟人又掀起了一个练习太极拳的高潮。
    陈照丕老人的徒弟王西安当时担任村里的民兵营营长、党支部副书记,他首先在基干民兵中传授太极拳,聘请陈照丕当教练。后来,在村党支部书记张蔚珍的支持下,村委会决定号召全村男女老幼都来练习太极拳。为了鼓励大家参加到太极拳锻炼的行列中,村里采取了物质奖励的措施——凡是早晨参加太极拳锻炼的社员,都给记两个工分。这极大地调动了社员们参与太极拳运动的积极性,每个日出东方,晨雾缭绕的早晨,随着出工的钟声,陈家沟的社员们纷纷来到场院、街头,练起了太极拳。陈家沟,又重现了农忙时耕田,农闲时练拳,“喝口陈沟水,都会翘翘腿”的拳乡盛景。
    太极拳也给陈家沟人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当时农村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每年冬天都要兴修水利,开垦荒地。焦作矿务局供应处处长吴秀宝酷爱太极拳,经常到陈家沟向陈照丕老人学习太极拳。他看到农民兄弟们还是操着“原始工具”战天斗地,很是感慨。他就调来矿山上的推土机,帮助陈家沟平整土地。那大型推土机就是威风,一阵轰鸣,就把小山一样的乱土岗子推平了,陈家沟的农民们真是开了眼界。吴秀宝还帮助陈家沟买来了当时紧俏的化肥、水泥、钢材等物资,极大地促进了陈家沟农业和村办企业的发展,陈家沟的粮食产量一下子就跃居县里的前列,在县里有了名气。村民们非常感谢吴秀宝,吴秀宝却说:“我们这是支援农民兄弟,支援农业建设。”
    农民们是最实在的。陈家沟村党支部、村委会的干部们看到太极拳有这么大的魅力,对农业生产有这么大的促进作用,就更把太极拳当作宝了。他们不仅在全村社员中开展太极拳运动,还在村里的小学教授太极拳,小学生们上体育课就是学习太极拳;同时,村党支部书记张蔚珍还嘱咐陈照丕老人,让他把陈正雷、陈小旺等苗子重点培养。
    太极拳又开始受到重视,这让陈照丕老人非常高兴。1972年年初,县里来了通知,说九月份要举行河南省武术表演大会——这是“文化大革命”后期,社会刚刚恢复安定局面后举行的第一次全省武术大会。陈家沟是著名的武术之乡,县里让陈家沟组队,代表新乡地区参加省里的武术大会。
    接到通知后,陈照丕老人就开始训练队员。那一年,老人刚刚过了八十大寿,却仍然精神矍铄,精力旺盛。他白天到村里的小学教一些八九岁的孩子练习太极拳,晚上辅导陈正雷、陈小旺、王西安等成年人,整天忙前跑后,没有闲着的时候。在自己众多的徒弟中,他最看重的是陈正雷、陈小旺、王西安、朱天才四人,对陈正雷和陈小旺,老人更是偏爱有加。终究是自己的亲侄子呀!尤其是陈正雷,出身那么苦,从小遭了那么多的罪,对这个孩子来说,也许太极拳是一条出路;也许这次比赛,对他来说是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老人把全部心血都投入到训练中。他教小学生练太极拳,八十岁的人了还亲自示范,做跌岔、下势等动作,舞刀弄剑,忙个不停;晚上训练陈正雷他们,也是口不停地说,手不停地比划。几个月下来,老人累得脚都肿了。当时是六月,老人脚肿得连凉鞋都穿不进去,只好用绳子捆上。
    陈正雷看着心疼地说:“您别去了,在家歇着,让我去学校教他们。”
    可是老人不放心,一定要亲自教。
    县体委主任老安来村里检查训练组队情况,看到陈照丕老人累成这样,也劝道:“您的脚都肿成这样了,就别去了,让年轻人去教吧。您别累坏了。”
    可是,老人却笑呵呵地说:“脚肿怕啥?离心还远着哪。”
    老安特别感动。
    然而,到了七月份,县里正式组队到新乡集训,集训队的名单中却没有陈正雷和陈小旺两个人的名字。当时,还处在“文化大革命”中,还在讲“阶级和阶级斗争”,像陈正雷、陈小旺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是要接受监督改造的,参加这样的活动纯属非分之想。
    这一下伤了陈照丕老人的心。老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话也变得少了起来,见到陈正雷、陈小旺时,也是欲言又止,不知说什么好。就这样,老人闷闷不乐地带领着王西安等出身好的弟子参加了集训队,先在新乡集训半个月,后又到郑州集训。九月份,在河南登封举行的河南省武术表演大会上,陈家沟的队员们取得了优异的成绩,陈照丕的弟子王西安获得了优秀奖。比赛结束后,陈照丕老人又应邀到省城的人民大会堂,为省里的领导表演。老人是一路拳和二路拳连着练,柔时如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刚时如金刚怒目雷霆万丈,把陈式太极拳刚柔相济、快慢相间、松活弹抖、螺旋缠绕的风格表演得淋漓尽致。人们惊叹:耄耋老人身手还是那么敏捷柔韧,能踢二起、做跌岔!表演结束,人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虽然到处是掌声,到处是人们赞叹的话语,可是,陈照丕老人就是高兴不起来,不仅高兴不起来,而且心情更加烦闷。郑州的学生来看望老人,有人给老人送来了两包白糖,可是老人却发了火:“谁让你给我送这些东西的?!你怎么能这样?”质问得学生非常难堪。老人终究也没把那两包白糖拿走。学生们都直嘀咕:“这老头子,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回到陈家沟时,已经是十月份。
    见到分别了两个多月的伯父,陈正雷心里有些发酸。他感到伯父很憔悴,脸又黑又瘦,一定是累的。陈照丕没有提出去比赛的事,他怕说起这些陈正雷会伤心。陈正雷虽然特别想知道比赛大会的情况,可是见陈照丕老人这样疲惫,问候两句,就到饲养室干活去了。
    看着在牲口棚中劳动的陈正雷,陈照丕老人心里一阵发酸,眼睛有些发潮,不由得想到了春天的一件事。那天,陈照丕和几个老年人正坐在村南口的打麦场上,背靠麦秸垛面向太阳,边晒太阳边聊天,就见陈正雷拉着一辆平板车,车上坐着大娘,从村中走出来。陈正雷这是送大娘到温县看病。正是早春,东南风从黄河滩上刮过来,卷起一阵阵的沙土,寒冷刺骨。陈正雷怕寒风把娘吹坏了,向南走的时候就拉着车,自己走在前面,用自己的身体为娘挡挡风。等到走到十字路口,该向西走时,他就把车转过来,推着向前走,又把寒风挡在了背后……
    陈正雷没有看到坐在打麦场上麦秸垛背后的老人们,可是,老人们却看到了陈正雷,都担心这么个大风天,这么冷,别把老太太冻坏了。等到看到陈正雷这么细心地呵护着大娘,又都很是感叹:
    “这孩子,真细心,这是怕他娘让风吹着。”
    “这孩子,真聪明!”
    老人们纷纷夸奖陈正雷。
……
    往事如潮,一幕幕涌现在陈照丕老人的眼前。他是看着陈正雷长大的,他疼爱这个孩子,同情他的遭遇。从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出落成现在这样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多不容易呀!老人不由得感慨地想:多好的孩子呀!聪明、懂事、心肠好,练得也好,可是却不能参加这样的大会!终究还是一个另类!这孩子,什么时候能有个好的出路呀!
老人伤感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陈照丕老人病了。
    这天,陈正雷正在牲口棚干活,陈照丕老人照例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傍晌午的时候,老人忽然感到不舒服,就到屋子里拿了块毛巾包上头向外走。
陈正雷正挑着一担水走来,见到伯父就问:
    “伯父,你这是要去哪儿?咋还包着头?”
    “不舒服,肚子疼。我想到卫生所看看。”老人的神色很是萎顿。
    “我用车推你去。”
    陈正雷赶紧放下水桶,从饲养室推出平板车。老人没再说什么,坐上了车。
    看着伯父蜡黄的脸,萎靡不振的神情,陈正雷感到老人一定病得不轻。因为老人是从来不怎么求人的,七八十岁的人了,生活还基本自理,吃水自己挑,地里的活也自己做。这次,一定是真的动不了了。
    陈正雷推着伯父,急忙赶到村北的卫生所,村里的赤脚医生给老人量量体温,用听诊器听了听,说是得了肠胃炎,给开了点消炎药和两服中药。回到家后,陈正雷马上给伯父煎药。这时,陈正雷的娘也闻讯赶来了。大娘和老人的老伴儿焦急地看着陈照丕。陈照丕疼得额头上直冒汗,坐也坐不住,不停地在地上转磨。两个老太太就说到县医院去看看吧。可是,陈照丕不愿意去。喝了汤药后,病状不见丝毫缓和,仍是疼得厉害。陈正雷说:“不行,一定要到县医院去看看,别耽误了。”
    陈正雷马上找来一辆好一点的平板车,铺上被褥,把陈照丕老人扶上去,又让本家的一个兄弟赶紧到邻村老人的闺女家:“你去告诉二姐,我先把伯父送到医院。”
    在温县县医院,医生开始诊断是得了急性肠胃炎,可吃了许多药也不见效,到了第三天,经过几个医生会诊,才确诊为急性黄疸型肝炎。
    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老人出院时已经是11月底,寒冷的冬天来临了。
    这年的11月份,在济南举行了全国武术观摩交流大会。为了迎接这个大会,河南省在九月份举行了河南省武术表演大会。这次省武术表演大会之后,本来选定了陈照丕老人和孙女小爱英代表河南省参加这次全国武术盛会。当时,小爱英才十岁。一老一小,老的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小的天真童趣,活泼可爱。这一老一小如果出现在大会上,一定会引人注目的。可惜,天不随人愿,武术大会举行时,陈照丕老人已经住进了医院,小爱英只好一个人参加了这次全国武术大会。
    在这次大会期间,许多人向小爱英打听陈照丕老人的情况,当得知老人病重住院后,都表示非常惋惜。当时,很多人给老人写信问候;大会结束后,一些人还绕道河南温县,到陈家沟看望陈照丕老人。
    医生说,老人这是累的,营养也不好,再加上心情郁闷,郁结生气,气闷伤肝。因此,出院时,医生一再嘱咐老人,要多静养,少说话。回到家里,陈照丕老人就写了张纸条贴在墙上:“医生交代,因为我有病,不能多说话,请大家原谅。”
    可是,每天前来看望老人的武术界人士很多,聊起天来,老人就忘了医生的嘱咐,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挡都挡不住,一说就是两三个小时。每天,老人还要练练拳,有时还要给前来求教的人比划比划,做做示范。这样一来,话多伤气,动多伤身。12月26日,老人的病又突然复发了,送到医院救治,可仅仅过了四天,陈照丕老人就与世长辞了。那一天是1972年12月30日下午4点。
    一代太极拳巨星,就这样陨落了……

九、初识真功夫
    对陈正雷和师兄弟们来说,陈照丕老人的过世,就好像天塌下来了一般,大家失去了主心骨,感到无依无靠。人们长久地沉浸在悲伤之中。
    那一年冬天的雪很大,铺天盖地,把豫西北平原装扮得肃穆而又洁白。阴云低垂,北风哀鸣,雪落黄河,寂静无声,仿佛上苍也在为陈照丕老人的过世而哀悼。在追悼大会上,县体委主任老安为陈照丕老人致悼词。安主任只念了两句,就已经泣不成声,哽咽难言,没有办法再念下去,只好让体委副主任继续念。
    在泪眼朦胧中,人们仿佛又看到陈照丕老人1958年毅然决然回到家乡传播太极拳的身影,仿佛看到老人奔波在黄河滩上急匆匆的脚步,仿佛听到老人那掷地有声的坚定的声音:“为了传播太极拳,就是不给钱,我也要回去。”“脚肿怕啥?离心脏还远着那。”人们又回忆起老人前几年所遭受的冤屈——唱语录歌、编语录拳。为了太极拳,老人是虽百死而犹未悔。
    ……一幕幕,一场场,往昔的情景浮现在人们的眼前,浮现在陈正雷的眼前。陈照丕老人的形象蓦然间变得高大起来。这个慈祥、和蔼的老人,这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老人,原来这么伟大。
    面对着伯父的遗像,陈正雷仿佛又听到了伯父那慈祥的声音:“我们家的太极拳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像传家宝一样,我们代代相传,名手辈出,从没有间断过。如果到你们这一代传不下去了,你上对不起祖先,下对不起子孙,子孙万代都会骂你的。”从那一刻起,陈正雷真正感到了自己身上的责任:我一定不能辜负伯父的期望,要把太极拳发扬光大下去。
    为了把陈家沟的太极拳继续提高发展下去,也为了把陈正雷等人培养成材,在陈照丕去世后,1973年春天,陈家沟村党支部、村委会经过开会研究决定,到北京把陈照奎请来教授太极拳。
    陈照奎是陈正雷的十叔,陈式太极拳一代宗师陈发科的幼子。他1928年出生,四岁随父亲来到北京,七岁开始随父亲练习家传太极拳。陈发科在北京传授的太极拳被称为新架,架势宽大舒展,更注重螺旋缠绕、胸腰折叠的缠丝劲的锻炼,而且架子低,很吃功夫。陈照奎练拳非常刻苦。他曾经在北京当过公共汽车售票员,他一边工作,在乘客中间穿来挤去,一边注意体会太极拳的屈膝松胯、周身放松,在颠簸摇摆的汽车上锻炼自己的平衡能力。由于勤学苦练,天资聪颖,陈照奎年纪轻轻,就已经功夫出众了。他尤其擅长太极拳的擒拿手法,发劲脆快、爆烈,干净利落。
    20世纪60年代初,陈照奎应师兄顾留馨的盛情邀请,前往上海传授太极拳。为了专心致志地从事传播太极拳的活动,他毅然辞去了在北京的工作。在上海,他的精湛的太极拳技艺受到人们的赞誉。后来他又到南京传授太极拳。一时间,在上海、南京等地,随陈照奎学习太极拳的人甚众。1965年2月,陈照奎曾经回到故乡陈家沟,跟随堂兄陈照丕学习刀、枪、剑、棍等太极拳器械,后来,他又返回北京,在北京传授太极拳器械套路。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太极拳被当作“封资修”的东西,许多老拳师受到了红卫兵小将的批斗、抄家。在当时的环境下,陈照奎不能教拳,又没有工作,一时间陷入极端的困顿之中。生活困难,心情郁闷,整日借酒消愁。1970年以后,国家开始提倡打太极拳,陈照奎又开始到河南郑州、焦作、开封等地传授太极拳。
    收到家乡人的来信,陈照奎分外高兴。他很快回了信,表示愿意为家乡的太极拳事业贡献力量。1973年农历正月初三,陈照奎在家乡人的盛情邀请下,回到了陈家沟。从此,陈正雷和师兄弟们开始随陈照奎学习陈式太极拳新架。
也许冥冥中真有神灵。陈照丕去世后,处于悲伤之中的陈正雷竟然梦见了伯父。在梦中,伯父说:“小雷,我不能再教你了,今后你就跟你十叔继续学习吧。”
    见到堂叔陈照奎后,陈正雷说起这个梦,没想到陈照奎也说做了个梦,梦见堂兄陈照丕把陈正雷托付给了自己。说起这些,叔侄俩都很激动。骨肉亲情,血浓于水。陈照奎对家乡人民,对自己的亲人的感情是割舍不断的。为了家乡的太极拳事业,为了把陈正雷、陈小旺等人培养成材,陈照奎尽心尽力,把自己的拳艺倾囊而授。每年春节前后,他都要到陈家沟住上三四个月,除了教授陈正雷等人学习太极拳外,还向村民们普及太极拳。一时间,陈家沟又掀起了练习太极拳的高潮。
    在陈照奎的身上,陈正雷第一次体会到了太极拳的威力。
    跟五伯父陈照丕学拳时,陈正雷尚年幼,和伯父推手,总认为伯父是大人,力量自然比自己大。等到了1973年和堂叔陈照奎学拳时,他已是二十三四岁的壮小伙子,练拳十几年,再加上农村劳动的磨练,他感觉身上有把力气了。陈照奎个子不高,也就一米六五左右,胖胖的,丝毫没有一些练武之人的剽悍、威武的样子。可是,别看貌不惊人,陈照奎的太极拳功夫确是炉火纯青。他的太极拳,柔时周身似无骨,一撒浑身都是手;化劲干净,发劲脆快,尤其擅长擒拿手法。在教授陈正雷和师兄弟们练习推手时,陈照奎的周身各个关节部位都能擒拿控制住他们,他们经常被拿得“嗷嗷”叫。
    那一年,陈正雷跟随陈照奎到河南开封参加一个武术比赛。会议期间,有一个练习摔跤的想向陈照奎和徒弟们“请教”。当地的体委领导怕出事,影响团结,就把这件事给压下去了。
    虽然武没有比成,可是善于思考的陈正雷却对太极拳的技击产生了疑问。在招待所的房间里,他问陈照奎:“如果人家不按照咱们太极拳的方法推手,而是乱打乱抓,咋办?”
    “咋来咋办。”陈照奎掐灭了香烟,微笑着说,“咋的,你来试试?”
陈正雷说就试两个劲。
    他先从前面抓住陈照奎的双臂。没想到刚觉得抓牢,陈照奎一个弹抖,他就感到大脑一片空白,人忽悠一下就飘到了床上。
    接着,他又从背后抱住陈照奎。陈照奎双臂一抖,接着一个背靠。陈正雷的手不由得松开了,人被靠的眼冒金星,撞到了几米外的墙上。
    “您咋这么大的劲。”好半天,陈正雷才喘过气来。
    “这就是咱们陈式太极拳的松活弹抖劲,需要刻苦练习,练到周身一家,内气贯通,浑圆饱满,自然会产生巨大的威力。”陈照奎说。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语重心长地说:“人人各具一太极,单看用功不用功。小雷,要想功夫超过常人,就得下超过常人的功夫。别人每天练十遍,你就得练三十遍。别人每天练三十遍,你就得练九十遍、一百遍。只有这样,你才能练出超人的功夫。太极拳没有绝招,要是有绝招,咱们家人就都不用下功夫,就都成高手了。我的父亲陈发科,到老了每天还练拳三十遍呢,我的功夫和他相比,差得太远了。”
    从堂叔陈照奎那里,陈正雷认识到,太极拳并不是靠力气大战胜对手,也不是靠巧劲来偷奸取巧,它是需要有深厚的内功作基础的。只有具备了浑厚的内劲,才能达到四两拨千斤、柔化刚发、应物自然的境界,才能出现拳谚中描写的“挨着何处何处击,我也不知玄又玄”奇妙现象。而这种浑厚的内劲的获得,则需要长期刻苦地盘架子,去掉周身的僵劲、拙力,去僵求柔,使内气贯通四肢百骸,达到内气充盈饱满,周身浑圆一家。推手训练,则不过是求得懂劲的一种训练方法。
    陈正雷跟随陈照奎学拳八年,学习了陈式太极拳新架一路、二路,以及太极拳的擒拿技巧。在教学方法上,陈照奎和陈照丕迥然不同。陈照丕是启发式的教学,诲人不倦,耐心细致,总是不停地做示范,不停地讲解;当学生们在学拳时遇到困难,不想练了时,他总是讲一些前辈练拳的故事,鼓励大家;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总是把继承太极拳、传播太极拳这样一种责任感,灌输给自己的学生们。陈照奎教拳则是严厉的、精细的,他太极拳当作一件艺术品精雕细刻,细心打磨。手法上的折叠、胸腰的转换、脚掌的摆扣等,都讲解得非常细致,要求得非常严紧。由于学习过现代科学文化知识,他能够结合力学讲解太极拳原理,深入浅出,破除了传统太极拳理论中的一些玄学色彩,让学生们能够理解接受。当学生做的动作不准确时,他总是敲打学生一下,让学生加深记忆。他身体力行地给陈正雷等人讲解太极拳推手的技术,讲解擒拿技巧,在实践中让学生体会到太极拳的搏击技术。
    对陈照奎老师,陈正雷感情很深。1977年春节期间,陈照奎老师到陈家沟教拳,陈正雷把结婚的新房腾出来让老师住,自己和爱人住旧房。这让陈照奎非常感动。那些年,陈照奎除了在陈家沟传授太极拳外,还经常在北京、郑州、焦作等地教拳。为了学习太极拳,陈正雷经常追随老师到郑州、焦作等地。在陈照丕、陈照奎两位太极拳大师的精心培养下,年轻的陈正雷终于在中国武林崭露头角,成为20世纪80年代享誉武术界的“陈式太极拳四大金刚”之一。
然而,陈照奎老师却没能看到自己的爱徒们在太极拳上取得的辉煌成绩。由于长期生活困窘、漂泊不定,再加上妻子离异,自己带着幼子生活,心情郁闷,他患上了高血压。平时,他又不注意保养,饮食不注意,爱喝酒消愁,这极大地损害了他的身体健康。1981年,他突发脑溢血,在焦作辞世,终年五十三岁。

十、耍老虎
    1974年早春,久违的春光终于降落到陈正雷身上。
    这一年,河南省将要在九月份举行省第三届运动会,其中有武术项目。春天,新乡地区在温县举行了武术选拔赛,选拔参加省运会的运动员。陈家沟也组队参加了这次选拔赛。
    前两年的省运会,像陈正雷、陈小旺这样出身不好的人都无缘参加,甚至连地区的选拔赛都不能参加。这一年,村里却破例给陈正雷报了名。一是由于政治环境宽松了一些,村里认为反正是在县里比赛,不会出什么大事;二是由于这时的陈正雷已经是村里小有名气的“名人”了。
    陈正雷的出名缘于“耍老虎”。
    “耍老虎”是流行于中国北方农村的一项民间传统表演艺术,就像南方的舞狮一样,有“南狮北虎”、“文狮子,武老虎”之说。过去,农历正月里,在农村的集市、庙会上往往有各种民间艺术表演活动,比如跑旱船、走高跷、扭秧歌、舞龙、舞狮子等等,在河南北部,特别流行的是“耍老虎”,有名的“耍老虎”队不仅在本村表演,还经常被周围的村子请去,进行巡回演出。这种热闹劲,往往要持续整个一个正月,而其中以元宵节的灯会最为热闹,在灯会中最受欢迎的,当属“耍老虎”。
    上个世纪20年代,陈家沟的“耍老虎”是当地最出名的,堪称村里的绝技。因为这“耍老虎”和舞龙、舞狮子一样,需要表演者有很好的武术功底,普通人是表演不了的。陈家沟是武术之乡,几乎人人都会个三拳两脚的,所以陈家沟人耍的老虎,惊险、刺激、热闹,自然是无人可比。只是可惜,到了70年代,这一项民间文艺表演活动已经绝迹几十年了,村里的年轻人都没有听说过,只是老年人还记得少年时看过这个节目。而会这项表演艺术的人则几乎绝迹了。
    1972年年末,为了丰富农村的文化娱乐生活,陈家沟村委会决定把绝迹几十年的“耍老虎”挖掘出来,在春节期间进行演出。当时,村里只有两位年近八旬的老人会这门艺术。这两个老人,一个是王燕,另一个是陈延科,他们年轻时是扮演“老虎尾”的。
    两位老人早已演不了了,但他们还记得整个表演的程序和道具的制作。于是,村里就组织陈正雷等一班有武术功底的年轻人跟着两位老人学习。在老人的指点下,他们学会了制作虎皮等表演道具的方法,以及动作的设计编排、演出的程序等。陈正雷是个有心人,又有文化,他把老人家讲述的整个“耍老虎”的过程详详细细地记录了下来。
    原来,这个“耍老虎”和舞龙、舞狮子有相似之处。“老虎”由两个人扮演,他们身披“虎皮”,一人在前面举着“虎头”,一人在后面当“虎尾”,两个人互相配合,蹿蹦跳跃,掀剪翻扑,表现出兽中之王的勇猛威武。主角是“打虎人”,他不像舞狮人那样拿着绣球在前面逗引狮子,而是像武松那样,或赤手空拳,或手持刀枪剑棍和“老虎”拳打脚踢地搏斗。在铿铿锵锵,密集、紧张的锣鼓声中,“打虎人”先在地面上和“老虎”搏斗,然后在桌子上大战“老虎”,接着再被“老虎”追赶着,钻刀门、钻火圈儿、钻席筒,最后,逗引“老虎”爬上“山”——这“山”是用两横两竖的长条凳子搭成的,有七八层,十来米高,每个凳子上坐一个人,像人山一样,顶上放有圈椅,然后用绳子在下面再坠三个人,整个凳子摞成一个山。
    “打虎人”引着“老虎”爬到山上——这是全剧的高潮。在高处的圈椅上,老虎扑人,人做翻滚、倒立等高难动作,异常惊险。然后,再从山上打到地下。最后,打虎英雄战胜了“老虎”。
    整个节目,“老虎”的动作是根据虎的性格特点设计的,既有老虎的一扑、二剪、三掀的威猛,又有拟人化的笨拙憨态,还有老虎扑不倒人时的急躁、被火烧到后舔自己的伤口的滑稽神态,在紧张中,给人以幽默滑稽。对“打虎人”来讲,要表现得勇敢、机智、灵活、身手敏捷,这里面最难的是钻刀门、火圈儿、席筒。
    在两位老人的指导下,整个节目的动作都是由陈正雷编排设计的。编排好后,他再教别人演练。前半场用刀、枪、三股叉、梢子棍和老虎搏斗的戏都教给其他人了,就是后半场主角“武松”出场打老虎,钻刀门、火圈、席筒的戏,一直没有人合适的人选。
    这刀门是把十几把钢刀的锋刃指向中心,固定在一个圆圈中,中间的空隙仅够人鱼跃着纵身穿过;火圈儿则是在一个比人的肩膀略宽的铁环上缠上蘸了油的布条,然后点着火,表演者要鱼跃着从火圈儿中钻过;席筒则有两米来长,直径比人的肩膀稍宽,放在一米高的八仙桌上,钻的人要身轻如燕,一个鱼跃,从席筒中钻过,丝毫不碰席筒壁。村里的许多年轻人都来钻圈尝试,刀门、火圈儿有一些人能钻过去,可是到了钻席筒这一关却纷纷败下阵来,因为席筒太长了,一些人不仅没钻过去,还被席子挫伤了手和脸。还有在山上打虎的高难动作,也没有多少人能做得了。这些动作,只有陈正雷能够轻松地完成。这样,陈正雷就担当主角,扮演武松,表演这个节目中最精彩的钻刀门、钻火圈、钻席筒、上山打虎。
    那时,农村的文艺生活相当贫乏,除了广播中天天播放的“八个样板戏”,就是电影《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当陈家沟这个“耍老虎”的节目一推出,立刻就轰动了四乡八邻,周围方圆几十里的乡亲们都赶来观看。他们有用平板车拉着一家老小来的,有用自行车驮着老婆孩子来的,有仨一群、俩一伙徒步赶来的……每次演出前,陈家沟村大队部前的广场上都围得人山人海。
    正月的夜晚,寒风刺骨,冷月如水,满地的积雪在人们的脚下咯吱咯吱的响着。夜幕中,不时地传来爆竹的钝响,空气中弥漫着新年的味道。陈家沟村前的广场上,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人们吃过晚饭,老早就来到这里等着看“耍老虎”。
    随着“冲”(一种火药器具,带孔的铁筒中放有火药,点燃后像烟花爆竹般爆响)被点燃,火焰四射、声震云霄,精彩的“耍老虎”节目就开演了。
在锣鼓点中,首先出场的是老虎,它有一米五高,三米来长,高大威猛,虎虎生风。老虎先跟两三个手持三股叉、梢子棍的猎户搏斗,猎户不敌猛兽,纷纷败退。然后,引出打虎英雄出场。
    陈正雷扮演打虎人,一身轻装素衣打扮,翻着空翻来到场上。他先空手逗引老虎,在老虎张着血盆大口,凶猛的扑咬中,他灵巧地翻滚跌扑,闪转腾挪,让老虎的扑、剪、掀一次次落空,先挫了老虎的锐气。恼羞成怒的老虎大吼着,掉转身子,再次扑来,他却佯输诈走,转身而去,引得老虎追来。在虎追人逃的紧张锣鼓声中,打虎人陈正雷先钻刀门,再钻火圈儿,然后从一米多高的八仙桌上的席筒中,如鱼雷破浪般“刷”地钻过去。过刀门惊险,跃火门刺激,钻席筒则轻灵敏捷。当陈正雷身轻如燕地在场上飘飞的时候,全场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最后,陈正雷引着老虎一步一步盘旋着爬上山顶,在十几米高的空中扶着圈椅的扶手做倒立,再珍珠倒卷帘,从椅子底下钻过……那一刻,锣鼓的声响停止了,风似乎停息了,空气仿佛凝固了,月亮也变得惨白惨白的。场上的观众鸦雀无声,目瞪口呆地看着半空中的陈正雷,心揪得紧紧的——这可不同于杂技团演杂技,陈正雷的腰间可没有拴保护绳!当陈正雷成功地完成了这些高难动作,全场爆发出暴风雨般的掌声……
    老人们交口称赞:“这孩子真是好身手!”
    年轻的小伙子则有的在心里赞叹,有的高声叫好。虽然他们都很争强好胜,不轻易服别人,可是这一次他们都不得不佩服这个平时不声不响、有些腼腆的陈正雷。
    姑娘们则毫不掩饰地把她们惊羡的目光投向陈正雷——原来这个不起眼的陈正雷,身手这么好,人也这么精神!
    那一夜,陈正雷成了村里的明星。
    那一年,陈家沟的“耍老虎”队不仅在本村演出,还被别的村邀请去表演,陈正雷成了远近闻名的“打虎英雄”。在以后的四五年里,陈正雷每年春节期间都要表演“耍老虎”,不仅在温县表演,还到周围的武陟县、博爱县等地演出。后来,在新编的《温县县志》里记载了这件事,说陈正雷武艺高强,轻功卓著。
    1974年春天,在温县举行的新乡地区省运会武术比赛选拔赛期间,大会临时决定休会一天,组织所有的参赛人员到太极拳发源地陈家沟参观。
    由于事情来得突然,村里来不及做过多的准备,村委会开会研究,最后决定,除了太极拳表演外,还准备表演“耍老虎”。可是,当时已经过了正月,“耍老虎”的班子早就解散了,临时凑不齐所有的演员,最后就决定让陈正雷表演最精彩的后半段戏——钻刀门、火圈、席筒,上山打老虎。
    陈正雷出色的表演,高超的武艺震动了前来参观的所有参赛人员。接着,陈正雷又表演了一趟拳和太极大杆子,那扎实的功底、优美的功架,让人们啧啧称赞。
    “陈家沟真是藏龙卧虎啊!还有这样的好身手。”
    “这个小伙子不出来比赛,真是可惜了。”
    在随后进行的选拔赛中,陈正雷成了赛场上的明星,得到了很多教练员、运动员,以及有关领导的关注,他们纷纷赞扬:“这个年轻人,年纪轻轻,功夫这么好!”选拔赛结束后,新乡地区的体委领导和裁判员一致推荐陈正雷代表新乡参加全省运动会。就这样,历尽磨难的陈正雷,终于如一棵幼苗,破土而出,迎来了人生的第一缕春光……
    1974年9月,陈正雷首次代表新乡地区,到郑州参加了河南省第三届全运会,在大会上,他的出色的太极拳功夫博得了人们的好评,最后,他获得了优秀奖。从郑州归来,已是中秋。捧着获得的奖牌和证书,陈正雷一个人来到伯父陈照丕的坟前,默默地凭吊如慈父般的恩师。
    时光匆匆,转眼将近两年了,伯父的坟墓已经是芳草萋萋、杨柳依依,可是,伯父的音容笑貌,却仍然那么清晰地浮现在陈正雷的眼前,一切仿佛都发生在昨天……两年前,因为我没能参加省运会,伯父您郁郁而终。现在,我把奖牌给带来了,您应该含笑九泉了吧?您看到我在赛场上比赛的情景了吗?您知道吗?当我在赛场上打太极拳的时候,我总感觉您在看着我——冥冥之中,您那慈祥、关切的目光在注视着我,所以我练起拳来格外有劲。我已经开始带徒弟了,我这一生也会像您一样,都贡献给太极拳的……
    就这样,陈正雷在心底默默地和伯父对着话。秋风从原野上吹来,凉爽而又柔和。秋阳悄悄地在大地上挥洒,温和而又绵软。北方的秋天,蕴含着成熟的气息,宁静而又安详。陈正雷静静地站在伯父的坟前,任秋风从面庞上掠过,任秋阳在身上挥洒,他的心像这秋天一样肃穆而又安详……在这肃穆安详中,他能感受到伯父陈照丕老人谆谆的嘱托。

十一、春风吹过黄河滩
    生活永远不会亏待一个热爱它、真诚地拥抱它、执著地追求人生美好理想的人的。尽管生活有时很严酷,像冬天凛冽的风雪,能摧折草木,让百花凋零,可是,它又像春风雨露,滋润万物,让辛勤耕耘的人获得丰厚的收获。当一个饱经风霜、历经磨难的人,面对秋天的累累硕果时,他会从心底感谢生活的赐予——不仅仅是幸福,也包括苦难。
    1974年秋天,生活向陈正雷打开了另一扇大门。
    随着从省运会载誉归来,陈正雷在武术太极拳方面的才华得到了人们的承认,他成了温县一个小有名气的人。这时,温县通用机械厂的书记王自军通过朋友介绍,找到了陈正雷。王书记是个太极拳爱好者,也特别爱好人才。他对陈正雷说厂里正在招合同工,国家给了120个名额,他问陈正雷愿意不愿意到他们厂工作。
    能够到工厂工作,尽管是不转户口,也没有其他福利待遇和劳保待遇的合同工,在上个世纪70年代也是令人羡慕的事情。陈正雷当然愿意。
当他把这件事情和老村长张蔚珍说了后,老村长感到非常惋惜。
    老村长是看着陈正雷长大的,他知道这个孩子人好,心地善良,为人正派,聪明好学,别看平时少言寡语,可是做起事来却踏实肯干,让人放心。尽管他出身不好,可是老村长从没有把他打入另类,另眼看待。“耍老虎”出了名后,生产队已经让陈正雷当了保管员,管理生产队的农具,这在当时,也是只有出身好的人才能担任的职务。保管员的工作比较清闲,闲不住的陈正雷除了练拳外,还跟着前来修理农具的陈小旺、陈学本学习木工活,他帮着拉锯、刨木板,学得津津有味。他还学习了泥瓦匠的手艺,经常帮助生产队修理仓库、牲口棚……这一切,老村长都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暗暗称赞这个年轻的后生:真是个难得的人才!
   “到工厂当合同工当然好,可是你怎么照顾你娘呀?其实村里也有一些企业,有面粉厂、有汽车队,你要是想出去跑业务,可以到这些企业干呀。”老村长挽留道。
   陈正雷知道老村长对自己很关照,这些年一直关心着自己和娘的生活,特别是这两年春节,陈正雷忙于排练“耍老虎”等文艺节目,顾不上家里的活计,生产队就派人到他家里帮助打扫卫生、蒸馒头、准备年货。翟大娘的精神病好多了,可是已年过古稀,这些活都干不了了。还有这次,也是村里让他参加比赛,才使他能够在省里崭露头角……对这一切,陈正雷总是心怀感激的。尽管很感激老村长,感激乡亲们,可他还是想离开村子,到工厂工作。
   “我就是想找一碗现成的饭吃,过个集体生活,不用我每天回家自己做饭。我还是要每天回家的,娘有病的时候,我可以请假照顾她。再说了,虽然我出去工作了,可是还是村里的人,还会为村里办事的。”陈正雷说。
见陈正雷很坚决,老村长终于同意了。可他心里还是舍不得让陈正雷走。
   “每年的‘耍老虎’村里可还离不开你呀!你可得回来。”
   “当然回来,我还是村里的人呀。”
    就这样,陈正雷来到温县通用机械厂当了一名合同工,在木工房做木工,工资每月34元。
    爱情也来到了陈正雷的生活中间,尽管那个年代把爱情看作是资产阶级的情调,革命青年要谈革命理想,怎能让资产阶级腐朽思想腐蚀革命青年?可是爱情仍然如挡不住的春潮,涌动在每个年轻人的胸间。
    生活上的困顿、精神上的压抑,以及童年生活的不幸遭遇,造就了陈正雷内向、羞怯的性格。他平时少言寡语,少年时代,在大街上看见熟人,他往往是低着头走过去,连招呼都不敢打;娘让他到邻居家借东西,他也很踌躇,到人家也张不开口。
    然而,1973年春节的“耍老虎”,让陈正雷找到了自信,也让人们认识了平时不显山露水的陈正雷。
    “这个小伙子,别看平时蔫蔫的,还真有两下子!”
    “这孩子,中!”
……
    人们纷纷夸赞陈正雷。
    也是在“耍老虎”的时候,特别是在高高的椅子山上做倒立等高难动作时,陈正雷彻底战胜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自卑、怯懦、羞怯,而变得自信起来。是啊,当一个人背负青天、俯视大地,把生死都置之度外的时候,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当一个人面对着刀山火海,能够赴汤蹈火,勇往直前的时候,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困难不能战胜的呢?
    自信,让青年陈正雷浑身充满了魅力——别看他个子不高,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却武艺高强,还有不俗的文化素养,待人谦逊,不事张扬,知书达理,这怎么能不让老年人喜欢,年轻人佩服呢?
    年轻人开始跟陈正雷学习太极拳了。在跟陈正雷学拳的年轻人中,有一对姐妹跟他的关系特别好。这对姐妹,姐姐文静、贤淑,总是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陈正雷,默默地模仿着他的动作;妹妹则活泼、泼辣,整天正雷哥长、正雷哥短地叫个不停,学拳时也是叽叽喳喳笑个不停。当陈正雷表演“耍老虎”,钻刀门、火门、席筒,在椅子山上做倒立时,姐妹俩总是站在第一排,妹妹的叫好声比谁的都高,姐姐则担忧、惊吓得脸色煞白。
    那一年春天,村里的“耍老虎”队到邻村演出,陈正雷和一帮年轻人坐在拖拉机的拖斗里,跑完这村,到那村,整个正月都不闲着。那一对姐妹也整天跟着他们,到各村巡回演出,有时还要上场表演太极拳。春天的风大,寒冷刺骨,坐在飞驰的拖拉机上,寒风能把棉大衣打透。妹妹说我都快冷死了,不由分说就掀起陈正雷穿着的军大衣的衣襟,把头钻进去,靠在陈正雷的胸前。姐姐则很矜持地挨着陈正雷坐着。
    陈正雷让年轻小伙子都靠前边坐,好给姑娘们挡挡风。他让姐姐也靠在他胸前:“靠近点,我给你挡挡风。”
    姐妹俩,一个把头钻到陈正雷的胸怀里,一个紧靠着陈正雷的胸脯,陈正雷张开臂膀,紧抱着这一对姐妹,用自己的后背给她们遮挡着凛冽的寒风……拖拉机在乡间的土路上颠簸着,耳旁是呼啸的风声,胸前涌动的是少女的发香;远处,黄河滩上的积雪开始消融了,杨柳树的梢头升腾起袅娜的春雾。
    陈正雷年轻的心也是春潮澎湃,汹涌激荡。二十四五岁了,他还从没有这样接近过任何一位年轻的姑娘。像他这样的家庭出身的人,顶着个“黑五类”子女的帽子,出身好的姑娘躲避他还唯恐不及呢,有谁还敢接近他?家里两间破草房,还有一个疯癫的娘,屋里没有放米的缸——这样的困难家境,又有哪个姑娘愿意和他谈婚论嫁?在“耍老虎”之前,陈正雷一直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可是,现在,这一对姐妹如此信赖地依偎着陈正雷,这让他心里热乎乎的,他那颗青春激荡的心像小兔子一样,怦怦地跳个不停。刺骨的春风呼啸着,人们都蜷缩着,可是陈正雷的额头却渗出了热汗……
    说心里话,这一对姐妹是那么美丽,心地纯洁、善良,从眼角眉梢都流露出对陈正雷的爱慕,一时间,陈正雷还真分辨不清是更喜欢姐姐,还是更喜欢妹妹。
    初恋是美好的,也是稚嫩、脆弱的,她带给人的不仅仅是美好的回忆,更多的是淡淡的苦涩,尤其是那种没有开始,更谈不上结束的感情,留给人的就只有惆怅。陈正雷与这对姐妹最终也没能结成秦晋之好,原因是女孩的父母反对——不是因为陈正雷这个人不好,而是因为他的家庭出身。当姐姐含泪说出了自己父母的意思,表示以后不会再来学拳的时候,陈正雷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抽了一下,说不出是痛苦还是酸涩,一时之间,空空落落的。一段纯洁的感情,刚刚孕育,还没有萌芽,就遭遇了春寒的戕杀。对陈正雷来说,他早已习惯了生活中的种种挫折和不幸,年轻的心被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没有痛苦,有的只是空荡荡的惆怅,就像春风吹过空旷的黄河滩一样……
    那一年,随着陈正雷“耍老虎”,成了方圆十里八村的名人,上门提亲的就多了起来。大多数是姑娘看了陈正雷表演的“耍老虎”,心生爱慕,托人说媒,可是,一到家里看了那贫寒的景象,心里就凉了半截;再一打听家庭出身,姑娘的父母就坚决地摇头反对。有的嫌陈正雷家里穷,有的嫌他的出身不好,有的嫌他有一个疯癫的娘。
    邻村有个姑娘看上了陈正雷,可是父母反对,姑娘为了爱情就要和家里决裂。她当时在黄河滩上劳动,就托陈家沟的人给陈正雷捎话,说她不准备回家了,要住到陈正雷家里。这可把陈正雷吓了一跳:这可怎么成?我本来就戴着一个“黑五类”子女的帽子,如果再把名声搞坏,戴上个流氓“坏分子”的帽子,我还怎么做人呀!他赶紧对那人说:“你千万别让她来!千万!!”
    那时,农村青年男女谈恋爱,虽然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水再大也漫不过船去,即便是自由恋爱,也要找个媒人,还要征得父母的同意。这个女青年虽然勇敢、热烈,最后和陈正雷也是不了了之。
    后来,有人还给陈正雷介绍了一位温县县城的姑娘。对陈正雷的人品、才华,姑娘很满意;对他的家庭出身,姑娘的父母也没有嫌弃。但是,姑娘说成亲后必须住到县城里,不能住在陈家沟。在县城里住,当然不能带着陈正雷的娘。这让陈正雷没法答应:我不能娶了媳妇扔了娘呀!
    就这样,一年多的时间里,给陈正雷介绍的对象不下六七个,但都是有缘无分,难结良缘。
    缘分,缘分,这两个给无数人带来苦恼的字眼,也同样苦恼着年轻的陈正雷。是呀,有时轰轰烈烈、海枯石烂、死去活来的爱情,未必能带来相守一生、风雨同舟的一生情缘,而平淡中见深情,贫贱中见真心,平凡如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爱情,却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1974年,陈正雷终于结识了能与自己风雨同舟、相濡以沫的爱人路丽丽。

十二、执子之手

    虽然在一个村子住着,陈正雷和路丽丽并不认识。陈正雷家住坡上,路丽丽家住坡下。陈正雷家在第四生产队,路丽丽家在第一生产队。而且,陈正雷比路丽丽大七八岁,年岁差得远,平时就更难见面。和陈正雷认识那年,路丽丽年仅十八岁,中学毕业没多久。
    1973年春天的“耍老虎”,使陈正雷成了村里的名人、姑娘们心中的偶像。1974年春节,在陈正雷的同学陈立发和他姐姐的介绍下,他们终于相识了。
对陈正雷的“黑五类”子女出身,路丽丽并不嫌弃,因为自己也是“右派”子女,正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路丽丽的老家在安阳。上个世纪50年代中叶,路丽丽的父亲在河南省公安干校学习,当时,温县的县委杨书记也在这里学习,两个人一见如故,关系莫逆。杨书记就动员他到温县来工作。杨书记知道他爱好文学,喜好写作,特别喜欢杨柳树,就对他说:“到我们温县去吧,黄河滩上到处都是杨柳树,景色非常优美。”就这样,路丽丽的父亲怀着一颗文人浪漫的心,跟着杨书记来到温县,在温县公安局当文化教员,并在这里娶妻生子安了家。1957年在反右运动中,吃了写文章的亏,他被错划为“右派”分子,全家被发配到陈家沟当农民——因为路丽丽的母亲是陈家沟人。那一年,路丽丽年仅一岁。在陈家沟,路丽丽的父亲劳动改造十几年,后来虽然摘了“帽子”,全家却在陈家沟落了户。
    路丽丽姐妹三人,家里没有男孩,路丽丽是大姐。她母亲希望在本村找个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将来好给自己养老送终。
听了介绍人的介绍,路丽丽的母亲和姨妈就去打听陈正雷家的门市(当地方言,了解家庭情况的意思)。她们拜访了陈正雷家的三个邻居,三个邻居都把陈正雷夸得一朵花似的。
    “这孩子,老实、厚道、勤快。”
    “别看家里穷,这孩子特别孝顺,伺候他娘伺候得可好了!”
    “他在生产队当保管员,农具管理得整整齐齐的,特别让人放心。”
……
    不仅拜访了邻居,姨妈还亲自到陈正雷家打听门市。回来后,她对路丽丽说:“别看就一个男人和一个老太太过日子,家里倒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她娘说是有病,可是衣着打扮干干净净,看来照顾得挺好。只是太穷了,大年初一,锅里煮的是地瓜。”她劝路丽丽慎重考虑这件事,如果和他成亲,将来保不准要过苦日子。父亲也说,和陈正雷结合,将来得受苦。
    早就看过陈正雷“耍老虎”,陈正雷英俊、潇洒的形象在路丽丽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人们又都这么夸赞他的人品,这让路丽丽少女的心荡起了阵阵涟漪。人和人的缘分也许就是天生注定的。尽管姨妈告诫她陈正雷家里很穷,有个有疯病的娘;尽管父亲劝她慎重考虑,可是,这并没有打消路丽丽了解陈正雷的念头,反而对她走进陈正雷的生活起到了促进作用。
    第一次去陈正雷家,让路丽丽酸楚得几乎落下泪来。自己家里的日子也很贫穷,姊妹多,又都年幼,没有劳动力,只有吃饭的嘴,没有顶梁的柱,可是,到了陈正雷家一看,自己家的日子那就好得多了。陈正雷家的房子是两间破草房,屋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床上的被子也是补丁摞补丁。大娘已经行动不便了,整日躺在床上,虽然不犯病了,但是神情有些呆滞,很少说话。虽然是在正月里,可是,娘儿俩吃的却是玉米面和蒸红薯。
    尽管家里贫困,可是陈正雷却给路丽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感到陈正雷很特别。尽管生活在那样窘困的环境下,可是陈正雷却把家里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利落。特别是陈正雷爱看书,一直保存着上小学时的课本,而且保存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像新书一样,这更让路丽丽很惊讶!当陈正雷拿出自己这些年记的笔记时,路丽丽不由得对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刮目相看了。这些笔记本有上学时的作业本;有的记录了陈照丕老人讲述的拳理、拳谚,以及陈照丕老人吟咏的诗歌;还有他抄写的凝聚了老人一生心血的《太极拳理论十三篇》……就连表演“耍老虎”的具体过程细节,他也详细地记录了下来!
“真是个有心人!虽然生活困难,心里却还蛮有理想的。”路丽丽暗暗地赞叹道,心里不由得顿生好感。
    随着交往的增多,陈正雷向路丽丽谈了自己家庭的不幸,谈了大娘的病、母亲的改嫁,谈了让自己黯然神伤的辍学,谈了自己跟随伯父陈照丕学习太极拳和对太极拳不懈的追求,谈了太极拳的历史,有时他还给路丽丽表演太极拳……一个在困境中,不潦倒,不沉沦,不抱怨,“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年轻人的坚毅形象,挺立在路丽丽的眼前,让她从心底涌起了钦佩、敬慕的感情。
    1974年春天,陈正雷先是参加了新乡地区的选拔赛,接着,夏天就到地区集训两三个月,然后九月份到省城郑州参加省运会,这中间有几个月不在家里;年底,他招工到温县通用机械厂工作,没多久又到西安出差,家里就只有大娘一人在家。在陈正雷离家在外的几个月的时间里,路丽丽担当了照顾大娘的重担。她每天都到陈正雷家给大娘做饭,给大娘梳头洗脸,伺候完大娘后,她再到生产队出工,下地劳动。晚上收工后,还要过来看看大娘。邻居们都夸这个没过门的儿媳妇真是孝顺!当陈正雷参加完比赛,回到村里时,看到这一切,心里热乎乎的。
    爱情就在这些细细碎碎的生活琐事中孕育着、滋长着、成熟着,经过两年的交往,他们的爱情终于瓜熟蒂落了。1976年12月25日,在陈正雷家破旧的房子里,两个人举行了简朴的婚礼。
    那时,农村人的生活大都很贫困,路丽丽家也不例外。路丽丽是老大,第一个出嫁,可是父母却拿不出多少钱给闺女制办嫁妆。父亲省吃俭用,节省出七块钱从县城里买了几尺降价布,给女儿做了一条新裤子,算是送给女儿的新嫁衣。父亲歉疚地说:“爸爸只能送你这些了,今后的日子都靠你们自己了。”
    对女人来说,结婚是一生的大事,总不能下身穿一条新裤子,上身却穿着带补丁的旧衣服出嫁吧?再寒酸,也应该有一身新嫁衣呀!路丽丽心里酸酸的。可是,家里就是这样的日子!指望陈正雷吗?他家的日子比自己家还困难,况且,为了筹备婚事,修缮新房,制办家具,准备喜筵,他的压力比自己还大。左思右想中,她猛然想到了自己的一个同学,也是自己的好朋友——她家在温县城住,是城市人,日子比农村人好多了。
    “找她去借一件衣服。”这样想着,路丽丽马上骑车直奔温县城。
到了同学家里,她不说自己要结婚,没有新衣服穿,来借衣服。那样说一是不好意思,二是也怕同学送礼,欠人家的人情不好偿还。在路上,她早想好了:就说要到郑州看自己的叔叔,没衣服穿,找她来借一件。
同学拿出几件衣服让她挑,路丽丽选了一件红色的。结婚办喜事,总要穿得红火一些,喜兴一点。
    “其实,这件绿色的更好,更适合你。”同学拿着一件绿上衣说。
    “我还是借这件红色的。现在郑州流行红色的衣服。”路丽丽说。
    就这样,穿着借来的新衣服,坐在陈正雷的自行车的后座上,路丽丽出了嫁。当来到陈正雷家门前时,看到陈家那破败的草房,看到门前那深深的大坑,想到屋里的患有精神病的大娘,路丽丽的眼泪就唰唰地落了下来。是留恋少女时代的纯真梦幻吗?是想到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中的种种艰难吗?是对未来的不可知的命运的担忧吗?都是,也都不是。每一个农村少女的心中,都有过美好的梦幻;对未来的日子,都有着瑰丽的憧憬。可是,随着新婚短暂幸福的逝去,岁月的严霜就会无情的摧残她的梦幻——生儿育女,孝敬公婆,春种秋收,日夜操劳……当她重复着母亲的命运和生活,像她的母亲一样苍老时,也许她都想不起曾经有过的少女的梦幻。结婚,对她们来说,是新生活的开始,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少女生活的结束,她们怎能不怀有无尽的感伤呢?
    婚礼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了——发了几块钱喜糖,办了几桌喜筵,宴请了街坊四邻和一些亲朋好友,放了鞭炮,拜领袖像、拜父母、夫妻对拜……热热闹闹,转眼一天就过去了。当贺喜的人逐渐离去,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路丽丽环视着这间简陋的新房,陌生新奇中,心中又升起了些许的亲切感。
    新房布置得简陋,但很整洁。一个三开门的衣柜、一个一头沉的书桌、两把椅子、一张双人床——这些都是陈正雷自己亲手打制的,没花什么钱;床上的段子面被子是朋友送的,自己只买了一对枕巾;再有,新添置的东西是笊篱、勺子、笤帚等几件日常生活用品。这些,就是他们的新家的全部家当。尽管简陋,可是终究有了个家。有了家,就有了希望,更何况嫁的是陈正雷呀!是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呀!今后的日子再辛苦,只要和自己真心喜爱的人在一起,她也会感到幸福的。
    看着新婚的妻子,陈正雷也很激动。二十七岁了,终于有了一个家。生活尽管艰难,充满磨难,可是只要真心付出了,就能得到应有的回报。对爱情,他也曾有过许多憧憬和美丽的幻想,也曾有过许多遗憾和忧伤。他想到了那一双姐妹,想到了那位要和家庭决裂的姑娘,也许,他当初再坚持一下,勇敢一些,也会创造出一些惊天动地、感人泪下的爱情故事,演绎出不平凡的人生,可是,他不能够。这就是生活,平凡中带有淡淡的忧伤……当和只有二十岁的路丽丽步入新婚的洞房时,陈正雷感到自己的责任更大了,不仅肩负着太极拳事业,还肩负有家庭的责任。
    第二天清晨,当路丽丽还沉浸在香甜的睡梦中的时候,陈正雷已经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在院子中打起了太极拳。虽然是冬天,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可是陈正雷练得热汗淋漓。“哼哈”的发力震脚声,把路丽丽惊醒了。从布满冰凌花的窗户向外看去,她看到了正在发奋练功的陈正雷,心里很是感动。她知道,这一辈子,自己和这个男人、和太极拳是永远分不开了。

十三、男人的背后   
    1976年10月,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四人帮”被打倒了,“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了,动乱了十年的中国开始稳定下来;同时,长期以来实行的极“左”路线也宣告结束,我们国家开始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发展时期。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确立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改革开放的路线方针,我们党拨乱反正,带领人民开始进行新的长征。
    尽管积重难返,步履艰难,但改革开放的春风仍不可阻挡地吹遍了中国大地。真理标准大讨论,确立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实事求是的党的工作方针,让人们从“两个凡是”的思想禁锢中解放出来。恢复高考制度、农村实行家庭生产承包责任制、平反冤假错案、给地主富农分子摘帽……千头万绪,百废待兴,中国的历史车轮逐步走入正轨。
    1979年,陈正雷家庭的历史问题终于得到了平反。在陈家沟,得到平反的还有陈小旺的父亲陈照旭和路丽丽的父亲。
    当陈正雷拿到那一纸平反通知书后,顿时百感交集,抱头痛哭,哽咽无言。就是这么薄薄的一张纸,却如大山一样,重重地压了他和大娘三十年,弄得大娘得了精神病、母亲改嫁、姐姐和他们脱离了关系;让他永远翻不过身来,看不到出头的日子,得不到作为人的平等权利,没有人的尊严……这一张纸,轻如鸿毛,重如泰山。
    可惜,大娘已经看不到这一纸平反通知书了。1978年,在陈正雷和路丽丽结婚一年多后,年近八旬的翟大娘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这个老人,心地善良,宽厚慈爱,却遭遇了那么多的不幸;无儿无女,没有子嗣,却有着天下最伟大的母爱。老人是不幸的,老人又是幸运的,幸运的是她有陈正雷和路丽丽这样不是亲生儿女,却比亲生儿女还亲的儿女。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多里,翟大娘完全瘫痪在床了,是路丽丽像照顾亲娘一样照顾她,每天给她擦屎擦尿,换洗被褥、衣服,伺候老人一日三餐。由于日子艰难,没有多少细粮,路丽丽就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白面留给老人,给她做面条吃,自己却吃玉米面窝头,喝玉米面粥。即使在怀孕的时候,路丽丽也舍不得吃鸡蛋,而是留给大娘吃。邻居们都说:“这个老太太真是好福气,得了这么孝顺的儿媳妇。”
    陈正雷这时已经在工厂当了采购员,每年有多一半的时间在外面跑业务,经常往来于西安、宝鸡、北京、上海、武汉、杭州、苏州、洛阳、平顶山等地。上个世纪70年代,由于工业物资紧俏,工厂里的采购员就成了一个受人瞩目的角色,是工厂里的大能人。陈正雷通过太极拳,在全国各地结交了许多朋友,通过这些朋友,他给工厂弄来了钢材、汽车配件等紧俏物资。采购员的工作,也使陈正雷学习到了许多在农村学不到的知识,增长了阅历和见识。他学会了怎样发电报、怎样挂长途电话、怎样签合同,知道了什么叫托收、什么叫转账支票等等新名词,这一切都让陈正雷感到新奇。特别是能结交全国各地的武术界朋友,更让陈正雷眼界大开。他牢记着恩师陈照丕常说的话:“有千里的朋友,就有千里的威风。有朋友走遍天下,没有朋友寸步难行。”在和各地武术界朋友交往时,他谦虚、好学,虚心向别人学习,不断地提高自己的拳艺。同时,他也在各地传授太极拳。每到一地出差,他都要到当地的公园里去,练上几趟太极拳。他那浑厚的功架、漂亮的拳姿特别引人注目,很快就吸引了一群人围在他周围。不用几天的功夫,他就结交了许多新朋友。
    每年他都要到西安看望母亲,在西安住上几个月,一边为工厂联系业务,一边在西安传授太极拳。通过太极拳,他和西安3402厂的许多工人、干部结成了好友。这些工厂的朋友们帮助陈正雷完成了许多工作任务,采购了许多紧俏的物资。有时,不用陈正雷自己出马,这些热情的朋友们,就把这些事情给办好了。
    除了在工厂做采购员工作,陈正雷每年都要参加省里的武术比赛。从1978年开始,他代表河南省参加全国武术比赛。省武术比赛一般在六七月份举行,全国武术比赛一般在九月份召开。参加比赛之前,运动员们都要进行三个月集中训练。体委给陈正雷开介绍信,向厂里请假。厂领导非常支持陈正雷参加武术比赛,不仅工资照发,而且还有奖励;作为运动员,体委也给予补助,还发服装。这样,陈正雷虽然不是专业运动员,但是,每年都有五六个月的时间从事专业训练,还享受到了准专业队员的待遇,这让陈正雷感到异常高兴。解决了温饱问题,又能从事自己喜爱的太极拳运动,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特别是1979年家庭的历史问题平反以后,他更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从此,能够堂堂正正地做人,不再受人歧视。他从心底感谢这个新时代,感谢党的改革开放路线。他更加发奋地努力工作,刻苦训练,希望用优异的成绩报答党和国家。从1974年到1988年,陈正雷连续十多次参加河南省以及全国、国际武术比赛,获得了众多的优秀奖和冠军。这时的陈正雷在国内武术界声名渐起,他和陈小旺、王西安、朱天才等四人被誉为“陈沟四杰”,获得了“太极金刚”的美誉。
    每一个成功的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默默地为他奉献,全心全意地支持他的事业的女人。路丽丽就是这样一个支持陈正雷的太极拳事业的女人。
路丽丽和陈正雷结婚后不久,农村开始实行家庭生产承包责任制,陈正雷家里分了八亩责任田。由于陈正雷在工厂工作,经常出差;每年的夏收和秋收等农忙时节,陈正雷又要到省里集训,参加比赛,所以,这八亩责任田就都由路丽丽一个女人家耕种。春天播种,夏季耕耘这些农活还好说,反正是生产队统一播种,平时只要自己除除草、浇浇水,管理管理就行了,最难的是夏收和秋收时节。
    夏天收麦子,天时不等人,必须赶在雨季之前把麦子收割、脱粒,晾晒好后,装仓入库,耽误几天,赶上连阴雨,麦子就有可能烂在地里,泡发了芽。这样,一年的辛劳就都付之东流了。收完麦子后,还要抢种一茬晚玉米。所以,那时的夏收、夏种被称为双抢——“抢收、抢种”。家里种了责任田,这夏天的抢收、抢种工作,就都落在路丽丽一个女人的肩膀上。她起早贪黑收割完地里的麦子,再装车拉到生产队的场院里脱粒。在农村,装麦子车是个技术活,怎么码放、怎么捆扎,是需要经验的。路丽丽不会装车,她就向别人请教。装好后,赶着车走到半路上,麦子捆就都掉了下来。路丽丽只好一个人再装车,这时已经是半夜了,田野里黑茫茫的,不见人影,她急得欲哭无泪,感到孤单单,那么无助。这时,她真希望陈正雷能在身边,帮她一把。等到麦子脱完粒装在麻袋里向家里运送时,又有一个难题——到家里要上三个坡,自己推着手推车上不去,就只好卸在坡下,自己一点一点向家里搬。当她吃力地拖着麻袋向坡上走时,她真希望陈正雷就在跟前,用他那男人有力的肩膀,扛起麻袋,大步流星地走到家里。说真的,她真羡慕那些男人在家的女人。
到了秋收时节,收玉米、运送肥料、播种冬小麦,这些农活又要重新难为她一次。
    路丽丽是个要强的女人,她不愿意过多地求别人。再说了,农忙时节,家家都很忙,怎么好意思求别人呢?只能咬咬牙,把这一切都自己来承担。一次,她怀孕已经八个月了,可是家里的猪圈该起了。她没求别人,自己一个人挺着大肚子下到猪圈里起猪圈。在农村,起猪圈是个又脏又累的力气活,十几方的粪便要一锹锹地从猪圈里挖出来,扔到圈墙外。越挖越深,越到后来,越费力气。都挖出来后,再用手推车运到院子外。路丽丽身子不方便,就用一个铁钩子把凳子放到猪圈里,再蹬着凳子下去。她踩着粪便,吭哧吭哧地干了多半天,活快干完的时候,一个表妹到家里串门,看到她在起猪圈,吃惊地说:“你怎么干这么重的活?小心肚子里的孩子!”一边责怪着,一边过来帮忙。
    “没事,没事。”路丽丽直起腰,擦擦汗说,“我这马上就要干完了。”
    “你有事跟我们说一声,我们会帮你干的。”
    “家家都很忙,怎么好意思求别人呢?”
    1977年底,大女儿小娟降生;以后,儿子小斌、小女儿媛媛相继出生,路丽丽一个女人家,带着三个孩子,又要种田,又要忙家务,日夜操劳,异常艰辛。女儿还在襁褓中,路丽丽就带着孩子下田劳动。她把孩子放在地头的树荫下,自己到田里间苗、除草,等到日头快正午了,她惦记着孩子,要给她喂奶、喂水,还要给她挪挪地方,免得太阳晒着。由于生活艰难,又很劳累,路丽丽的身体非常瘦弱。一天,她一大早就到地里翻地,直干到中午才回家。由于没有吃早饭,这时她又累又饿,就想包些饺子。烧上水后,她开始择韭菜、和面、拌馅,一个人包了起来。包着包着,她头一晕,竟昏倒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陈小旺的妹妹小英来串门,看到躺在地上的路丽丽,吃了一惊。
    “嫂子,你这是咋了?”小英把路丽丽推醒。
    “没什么,就是饿的,也困。”路丽丽醒了过来,不好意思地说。她猛然想到炉子上烧的水,哎呀叫了一声,赶忙跑到炉子跟前。水已经烧干了。
    “嫂子,你一个人又带孩子,又要下地干活,正雷哥也不帮帮你!”小英有些抱怨地说。
    “他常年在外面奔波,也是为了这个家呀。”路丽丽一边向锅里舀水,一边说,“在家里,也不能指望着他,他要练功,还要看书学习。男人嘛,就要干大事。”
    “嫂子,您可真不容易。”
    路丽丽重新把锅做好,又开始包饺子。
    “说句心里话,我也希望正雷能天天在家陪着我,一块看电影、逛公园——我们只是结婚的时候,到县城看过一次电影。可是没这条件呀。现在,国家又开始重视太极拳了,正雷把太极拳看得跟自己的生命一样,我只能支持他,把孩子带好,把家里的地种好。”
    除了带孩子、种地,路丽丽还要伺候住在家里,跟陈正雷学拳的学生。这些学生,小的十来岁,大的有五六十岁,都是慕名来到陈家沟学习太极拳的。那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随着电影《少林寺》的上演,全国形成了一股武术热,许多孩子上少林、拜武当、游峨嵋,拜访名山大川,寻觅武术真功。来陈家沟学习太极拳的人也越来越多了。那时,陈正雷家长期住着几个孩子,比如张学成、王海军等,都是十来岁就住在陈正雷家学太极拳。这些孩子,大都家境不好,所以陈正雷都不收学费;有的实在困难,陈正雷连生活费都不收。
十二岁的王海军家在郑州,贪玩,不爱上学,他的父亲就把他送到陈正雷家,说:“这孩子我就都拜托给你们了,该怎么管就怎么管。”
陈正雷说:“这么点的孩子不上学怎么成?将来要成睁眼瞎呀!”就给他在陈家沟小学报了名。
    王海军不想上学,路丽丽就每天送他到学校。晚上放了学,路丽丽还要检查他的作业,给他辅导功课。早晨,孩子们都爱睡懒觉,路丽丽就每天督促他们起床练拳。路丽丽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这些学生,有时陈正雷出差带回一些点心、水果,路丽丽也把这些好东西分给这些孩子们,弄得自己的孩子都认为母亲偏心,偏向外人。
    还有福建的柳光,他考上了广州的一所大学,可是由于身体病弱,不得不休了学,老师建议他学太极拳,健体强身。于是,柳光就千里迢迢来到陈家沟。到了陈家沟,他身上的盘缠已经所剩无几了。他向人们打听教太极拳的老师,并说他交不起学费。人们说,那你就去陈正雷家吧。找到陈正雷家里,他说的福建话很难懂,他就在地上写字,说想学太极拳。看他这么虔诚,陈正雷就收下了这个学生。
    有这么多孩子住在家里,时间长了,路丽丽不免有些心烦。有一次,她从地里收工回来,看到孩子没人哄,正在床上哭着,而那几个学生就知道练拳,没人想到要照看照看孩子。路丽丽心里很不高兴,心想:那些十几岁的孩子不懂事,你们当中也有五六十岁的大人,怎么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她把这些烦心事和一个邻居说。邻居附和着说:“是呀,你们家经常有一大帮人住着,白吃白住,你忙完地里的活,再忙家里的孩子,还要伺候他们吃喝。你干脆把门一锁出去串门,不管他们了。看他们怎么办!”
    一赌气,有一天,路丽丽真地把门一锁,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到了中午也不回来,不管做饭了。
    等到下午两三点钟带着孩子回家时,她看到陈正雷正带着几个学生烧火做饭。由于陈正雷平时不怎么做家务,连米缸在哪儿、油盐酱醋放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这些大男人做起饭来又都笨手笨脚的,所以,到了下午这个钟点了,都还没吃上饭。路丽丽看着陈正雷和学生们烟熏火燎地在灶前忙活,心里不由得又软了。她马上系上围裙,来到灶前帮助他们做饭。
    这件事过了没几天,有一天下午,陈正雷回到家,对正在忙家务的路丽丽说今天心里不痛快。看着闷闷不乐的陈正雷,路丽丽停下手里的活计,问怎么了?
    陈正雷就叹了口气说,他今天到一个朋友家办事,本来谈得挺投机的,中午留下来准备吃顿饭。可是,这个朋友的媳妇却拉拉着个脸,一脸的不高兴。
    “她干啥不高兴?”路丽丽奇怪地问。
    “可能是嫌我去他家多了,怕我吃他家的饭。可是,我没事能去他家吗?”
    “那你还没吃饭呢?”路丽丽关心地问。
    “他媳妇拉着脸,我能吃得下饭吗?”
    “那我给你做饭去……”路丽丽转身就要去厨房,可是马上就回味过味儿来——原来,这是拐着弯儿在批评我呀!
    见路丽丽明白了自己的话外之音,陈正雷马上趁热打铁,笑着开导自己的爱人说,这些人都是太极拳的爱好者,如果不是爱好太极拳,如果不是看得起我陈正雷,他们能不远千里来找我吗?如果不是为了学习太极拳,你就是请他们,他们也不会来的;如果不是因为太极拳,我也不会有这么多学生,不会有这么多朋友。
    “如果我的媳妇,也是整天嘟着个脸,没个笑模样,那这些人心里舒服吗?还会来咱们家吗?”陈正雷有些严肃地说。
    路丽丽垂下了头,没有吭声。她想了很多,想到陈正雷对太极拳的热爱,对太极拳抱有的责任感;想到了这些学生对太极拳的迷恋……她开始理解他们对太极拳的追求了。而且,这些孩子不也是在慢慢地懂事吗?,农忙的时候,他们也都帮着插秧、收稻子,柳光这孩子就很懂事,每天早晨都起来打扫院子。
    想到这些孩子的好处,路丽丽心里有些惭愧了。从那以后,她更加把太极拳事业当作自己事业的一部分,全心全意地支持陈正雷。



十四、日本人来了   
    “日本人要来了!”
    “日本人要来陈家沟比武了!”
    …………
    1980年下半年,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焦作、新乡等地,人们窃窃私语,互相转告,大都将信将疑。这年头,小道消息多得是,让人真假难辨。
    对日本人,从1945年抗战胜利以后,中国的老百姓就再没有见到过。陈家沟村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对日本鬼子还有印象;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对日本人的概念,则大都来源于电影《地道战》、《地雷战》。
    “日本鬼子非常残暴,烧光、杀光、抢光,无恶不作。”老人们说。
    “小日本敢来陈家沟,就让他有来无回!”年轻小伙子说。
    “让他们尝尝太极拳的利害。”
    在人们议论纷纷、将信将疑中,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到来了——关于日本人要来陈家沟的消息,也仿佛随着冬天的到来而沉寂下来。
    然而,第二年一开春,陈家沟真的接到了县里的通知,说日本代表团3月19日要来陈家沟访问,让陈家沟做好接待准备工作。
    日本人真的要来了!真的!
    上个世纪70年代末,闭关锁国几十年的中国刚刚迎来改革开放的春天,对偏僻的豫西北农村来说,改革开放的春风来得就更迟缓一些。1979年,一个外国代表团到河南温县访问,考察农村种植小麦的情况。这大概是“文革”后,第一个到温县访问的外国代表团。在陈家沟,这些外国人发现了陈家沟的太极拳,他们对这种动作缓慢柔和,像舞蹈一样优美的“东方芭蕾”非常感兴趣。一个外国人还写了一首诗,夸赞温县的小麦好,太极拳更好,是中国传统文化。土生土长,不被人重视的太极拳,开始引起外国人的注意。在日本,由于日本文化与中国文化有着深远的渊源,日本人又善于学习,这时24式简化太极拳已经传播到了这个东瀛岛国。
    1978年11月,一个三十多人的日本代表团在团长三斋正一的带领下来到北京。三斋正一为日本议会副议员,时任日中友好协会理事长。随团前来的还有日中友好协会副理事长三浦英夫。三浦英夫年轻时曾经作为随军记者,跟随侵华日军来到过中国。日军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让富有正义感的三浦英夫逐渐认识到日本军国主义的罪恶,认识到侵略战争的不义。他为此感到痛苦,对中国人民还有深深的同情。1945年8月15日,日本无条件投降,三浦英夫随战败的日军回国,此后,他开始致力于日中友好工作,上个世纪70年代后期担任日中友好协会副理事长。同时,三浦英夫还是个武术爱好者,长期练习日本的空手道、柔道、合气道,接触到中国的太极拳后,他就被这种柔中寓刚、缓慢柔和,饱含中国传统文化的运动吸引住了。
    日本代表团在北京受到中国人民的热情接待。11月16日,三斋正一在人民大会堂受到了当时任副总理的邓小平同志的接见。三斋正一对邓小平说:“我们这一行人不仅仅是中日友好的使者,还都是中国太极拳的爱好者,总理您要是不相信,我们可以一起在这里为您表演。”听了这话,邓小平十分高兴,兴致勃勃地说:“太极拳好!”
    当时陪同会见的三浦英夫听了邓小平总理对太极拳的称赞后,喜出望外,不失时机地请邓小平同志题字。于是,邓小平同志手持斗笔,饱蘸浓墨,挥毫写下了“太极拳好”四个大字。
后来,三浦英夫在日本成立了全日本太极拳协会,并亲自担任协会理事长,还出版了《太极拳》杂志。上个世纪80年代初,陈正雷出访日本时,在日本的《太极拳》杂志上看到了邓小平同志的题词,非常惊讶。三浦英夫就向他讲述了这一段历史。后来,邓小平同志的题词传到了国内,传遍了世界,如今已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这是后话。
    三浦英夫学习了中国太极拳后,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到中国的太极拳发源地河南陈家沟、河北永年广府镇走一遭,拜谒祖师圣地,寻源太极拳故里。1978年他向中国的有关方面提出了这一愿望,但是,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中国的许多地方还是不对外国人开放的,所以,他这一愿望没能实现。1979年,他再次带团来中国访问时,又一次提出去陈家沟、永年县,结果又是失望而归。1980年,三浦英夫又带团访问中国。这一次,他直接通过国际旅行社联系安排永年县、陈家沟之行,终遂心愿。于是,在国际旅行社的安排下,1981年3月19日,在拜访了河北永年县之后,三浦英夫一行三十人来到了朝思暮想的陈家沟。
    这一天,是陈家沟最值得纪念的日子。周围十里八乡的村民们纷纷拥到陈家沟看“西洋景”,他们有坐着卡车来的,有坐着拖拉机来的,有赶着马车、牛车来的,更多的是骑着自行车来的……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大约有数万人,把个小小的陈家沟挤得水泄不通。在村小学的操场上,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连周围的房子上都站满了人,树上爬着的都是孩子。吵吵嚷嚷,乱乱哄哄,整个陈家沟就像一口煮沸了的大锅。为了维护秩序,温县的公安干警全部出动,但是,仍然感到警力不足,压力很大,就又临时向焦作的驻军求援,部队派来了众多的解放军战士,帮助维持秩序。
    这次,三浦英夫是首次带团来陈家沟,非常重视,他不仅带来了日本的武术团队,还把日本一家电视台的记者也带来了。不要说伊利瓦拉说着人们听不懂的日本话的日本人已经让村民们觉得新鲜了,就是那摄像机也让村民们开了眼。也不知是谁消息那么灵通,说日本的电视都是通过卫星传送的,一播放,全世界都能收看得到。那时,电视机还是稀罕物,陈家沟村还没有几户人家买得起,人们更不知道卫星传送电视节目是怎么会事儿。于是,村民们就争论,说小日本哪有那么先进?吹牛!
    在人们噪杂的议论声中,表演开始了。首先由日本客人表演,他们表演了日本的空手道、合气道,还表演了中国的24式太极拳。这些日本武术爱好者显然都是多年练武,一个个都很壮实,春寒料峭的季节里,都穿着白色的练功服上场表演,哈哈地发力、叫喊,颇有点气势。原来,这就是日本武术呀!有懂行的村民说,这日本的武术都是从中国学去的,跟咱们的少林拳很有渊源。
客人们表演完后,陈家沟的太极拳高手们亮相了。陈正雷、陈小旺、王西安、朱天才等“陈沟四杰”相继上场,表演了陈式太极拳老架一路、二路,新架一路、二路,还有刀枪剑棍等器械套路。平时见到的都是柔软的杨式太极拳,初次见到刚柔相济、螺旋缠绕的陈式太极拳,日本客人都瞪大眼睛,认真观看,随行的日本电视台的记者都把这些表演全部录了像。套路表演完后,日本客人又提出了切磋交流。
    虽然是友谊切磋,交流武艺,但是,在这种场合,谁都不敢怠慢,因为一旦失手,丢得不仅是自己的脸面,还是太极拳的荣誉,是太极拳拳乡的荣誉,甚至也是中国的荣誉。
    陈小旺和王西安首先上场对两个空手道高手,结果,不出三个回合,两个日本武士就都被撂倒在地。接着上来的是一个合气道高手。日本的合气道讲究擒摔,实际是中国武术中擒拿术的变种。陈正雷自信地说:“我伸出一只手,你可以随便擒拿。”合气道高手上来用双手扭住陈正雷的手臂,左拧右拉,施展合气道的擒技,想把陈正雷控制住。可是,陈正雷听劲化劲,顺势走化,一次次都让对手落空。
    “现在,我要反拿你了。”说着,陈正雷一个解脱擒拿,顺势反拿,就让日本合气道高手跪在了地上。
    日本客人服气了。太极拳的发源地真是名不虚传!太极拳看上去软软绵绵的,原来这么厉害!
    三浦英夫带着日本代表团在温县住了三天,并把陈正雷、陈小旺等陈家沟的太极拳高手们请到县城招待所住了三天。三天里,两国的武术界人士进行了多次的交流切磋。最后,日本客人满意而归。
    “墙里开花墙外香”。不久,日本电视台播放了《寻源?太极拳陈家沟》节目,介绍了陈家沟的太极拳和陈家沟的太极拳高手们。这个节目播放了多次,在日本全国引起了广泛的反响,并通过卫星,传播到了美国、加拿大,以及东南亚等国家。小小的陈家沟,一下子闻名世界。在看了日本电视台播放的节目后,新加坡的一个武术代表团在当时内务部部长李仲恺的带领下,来到了陈家沟参观访问。以后,又有美国、加拿大等国的武术代表团慕名来访。小小的陈家沟一年要接待二十几个外国代表团,变得热闹起来了。
    河南省是武术大省,是少林拳、太极拳的发源地。上个世纪80年代初,随着电影《少林寺》的上映,武术热潮遍及全国,陈家沟和少林寺成了国内外众多武术爱好者朝拜的圣地。为了适应这一形势,更好地挖掘本省的武术资源,河南省体委成立了武术处,并建立了河南省武术馆和武术协会。成立武术馆,就得有教练员和运动员。于是,陈正雷、陈小旺等“陈沟四杰”就被抽调到省武术馆,担任教练员,并兼任运动员。当时,抽调到武术馆工作的还有登封县的六个少林拳名家。
    那时,陈正雷还是工厂里的一名合同工,长期住平顶山市为工厂采购物资。在平顶山市,陈正雷工作之余,积极从事太极拳的传播活动,并成立了太极拳研究会。平顶山市的体委主任非常爱惜人才,见陈正雷一身武艺,人品正派,就想把陈正雷正式调到平顶山市工作。可是,省体委这时也在建立武术馆,急需人才,也要调陈正雷。结果,省体委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抢先一步把陈正雷的档案调到了省里。就这样,1983年元月,陈正雷正式调到了河南省体委武术馆担任教练,同时还兼任温县体委陈家沟太极拳体校教练。那一年,路丽丽也被安置到温县电业局工作,全家搬到了县城。
    终于走出了黄河滩,走出了青风岭上那个古老的村庄陈家沟。生活,向陈正雷展开了温暖的怀抱,给他展示了越来越光明的前景。春天又来到了黄河滩,到处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陈正雷骑着自行车,行驶在乡间的土路上,呼吸着清凉的空气,倾听着长空的雁鸣,顿觉心胸开阔,不知不觉地唱了一曲豫剧《朝阳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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